六月的塔克拉玛干,正午的太阳像熔化的白金,无情地倾泻在这片无垠的沙海之上。空气在高温里扭曲蒸腾,每一粒沙子都滚烫得能灼伤皮肤。阿迪力·库尔班牵着几峰蔫头耷脑的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一片相对平缓的沙丘地带。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塞了把滚烫的沙子。这片他祖辈游牧的土地,此刻正用最严酷的面容考验着他。
“该死的鬼天气…” 他嘟囔着,抹了一把额头上刚渗出就被瞬间烤干的汗渍,抬眼望向远处几株顽强挺立的胡杨投下的可怜阴影,那是他此刻心中唯一的绿洲。他只想快些赶到那片小小的阴凉下,喝光水囊里仅剩的那点救命水。
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胡杨林跋涉时,脚下松软的沙地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不再是纯粹沙粒的绵软,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粘滞感,仿佛踩在了某种湿润的苔藓上。他下意识地低头,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连酷热都暂时忘记了。
沙地上,一支庞大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蚁群正以一种无法理解的、近乎仪式的姿态行进着。它们不是杂乱无章的觅食队,而是构成了一幅巨大、精密、充满几何美感的图案——无数只暗红色的沙蚁,在滚烫的沙粒上,用它们微小的身体,清晰地排列出了传说中的《洛书》阵型!黑点与白点的位置,被它们自身和搬运着的微小砾石精准地标识出来,在炽白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神秘而震撼的对称。
阿迪力甚至能看到那些被充当“白点”的细小砾石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极薄的、闪烁着微弱虹彩的粘液,在沙粒的反光下若隐若现。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惊悚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几乎是颤抖着从褪色的旧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沙粒的摩擦而有些笨拙。他点开抖音,将镜头对准这沙漠奇观,录制起来,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叨着:“胡大啊……这…这真是神迹吗?”
视频发送出去不过几分钟,手机在他汗湿的手心里突然发出一阵急促而怪异的蜂鸣,不是寻常的铃声,倒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启动时的低吟。屏幕骤然亮起刺目的幽蓝色光芒,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复杂几何符号——几片旋转的、相互嵌套的光环——在屏幕中央闪烁。紧接着,一条信息毫无征兆地弹出,发送者的名字让阿迪力瞳孔骤缩:李念墨。
“阿迪力!立刻共享你的实时位置!精确到米!你三小时前发布的抖音视频坐标点检测到强烈的非自然量子纠缠态!重复,立刻共享精确位置!”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阿迪力的视网膜上。量子纠缠态?这个只在县城网吧浏览科技新闻时偶尔瞥见过的高深词汇,此刻竟与他随手拍下的蚂蚁联系在了一起?他脑子一片混乱,手指却凭着本能飞快地操作,将此刻精确的GpS坐标发了过去。手机信号格在空旷的沙漠里微弱地跳动,信息发送的进度条走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跳出不到十秒,手机屏幕再次爆发出更强烈的蓝光,几乎盖过了正午的烈日。一行新的指令跳出:“保持原地!VR连接请求即将抵达!准备接收设备!”
“VR?” 阿迪力茫然四顾,除了无垠的黄沙和头顶的烈日,什么也没有。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晒晕了头时,头顶极高的苍穹之上,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热风呼啸声掩盖的锐鸣。他下意识抬头,只见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物体,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精准地朝着他俯冲下来,尾部拖曳着几乎看不见的蓝色尾迹。它像一只归巢的雨燕,无声地悬停在他面前半米处的空中,然后轻盈地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触手冰凉。
这是一个造型极其简约的银灰色眼镜框架,镜腿异常纤细,材质非金非木,镜框边缘镶嵌着繁复而古老的银白色花纹——那是苗银特有的符纹,线条流畅神秘,仿佛蕴藏着某种古老的力量。阿迪力只觉得这花纹似乎在自己注视下微微流转着微光。他深吸一口气,将这奇特的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视野瞬间被柔和的白光充满,接着光晕褪去,阿迪力惊得差点叫出声——他正置身于一个完全虚拟却又无比真实的会议室中央!不再是沙漠的酷热死寂,而是充满科技感的柔和光线。几张熟悉又带着遥远距离感的面孔,正围坐在一张闪烁着星图的透明圆桌旁,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正前方是李玄策。他穿着一件质感温润的深青色中式立领上衣,身形依旧挺拔,但阿迪力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重,仿佛肩头压着无形的万仞高山。那目光深邃如古井,看过来时,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平静,让阿迪力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他的右侧是方清墨院士,一身简洁的白色实验服,乌黑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手腕上一只润泽的羊脂白玉镯子,此刻正散发着极其柔和、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她的眼神温和而专注,带着学者特有的沉静力量。
李念墨坐在李玄策左侧,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清瘦了些,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深蓝色连体工装,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悬浮的几块光屏,手指在虚空中快速划动。而李天枢,那个越来越显露出不凡气质的少年,则坐在方清墨旁边。他穿着一件印着抽象星云图案的黑色t恤,眼神锐利得与他年轻的面庞有些不相称,此刻正紧紧盯着阿迪力VR眼镜传回的实时画面,呼吸显得有些急促。
“阿迪力,辛苦了。” 李玄策的声音透过VR设备传来,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驱散了阿迪力身处虚拟空间的些许不安,“镜头拉近,对准蚁阵的中心区域。”
阿迪力依言转动视角,将虚拟会议室众人的“目光”引导至那幅巨大的、由活生生的蚂蚁构成的《洛书》阵图核心。就在镜头聚焦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些被沙蚁们辛勤搬运、作为阵图关键“节点”的细小砾石,表面覆盖的粘液在正午最强烈的阳光直射下,突然产生了奇异的光学变化!粘液薄膜瞬间变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精确地折射、聚焦、重组着阳光。沙地上,赫然投射出一组复杂无比、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轨道运行参数和动态坐标图!
“嫦娥六号!” 李天枢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无法掩饰的震惊,“这是…这是它三天后的精确变轨切入点和月球背面预定着陆区的三维坐标!分毫不差!”
李念墨的手指在虚空中舞动得更快了,她面前的光屏上瀑布般刷过海量的数据流:“不仅仅是坐标!参数里嵌入了引力场异常修正值…这精度,我们地面控制中心目前都无法实时做到!”
方清墨的目光紧紧锁定着那些由阳光和蚂蚁粘液构成的、不断微调变化的轨道线,眉头微蹙:“这些沙蚁…它们是如何‘知晓’并‘计算’出这些的?这粘液…” 她腕间的玉镯,那温润的光晕似乎又明亮了一分,仿佛在共鸣。
李玄策沉默着,深邃的目光穿透VR的虚拟界面,仿佛直接落在了那片滚烫的沙漠上,落在那群渺小却又创造出如此神迹的生灵身上。他的眼神凝重无比,像是在解读一本来自亘古的天书。
就在众人被这神乎其技的“沙蚁星图”所震撼时,沙漠的天际线处,毫无征兆地涌起一道接天连地的、浑浊的黄色巨墙!沙暴!它以吞噬一切的狂暴姿态,卷起亿万吨黄沙,发出沉闷如远古巨兽咆哮般的轰鸣,朝着这片小小的绿洲和蚁阵猛扑过来!狂风瞬间变得像无数把钝刀,疯狂地切割着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沙粒如同密集的子弹般击打在阿迪力的脸上、身上,生疼。他下意识地想弯腰躲避,但VR眼镜里李念墨的惊呼让他硬生生顿住了动作:“别动!看蚁群!还有…看沙暴里面!”
在这灭顶之灾般的沙暴边缘,那庞大的蚁阵竟然没有丝毫溃散!所有的沙蚁,如同最训练有素的士兵,瞬间改变了阵型!它们不再维持静态的《洛书》,而是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重新组合、移动。它们扛着的那些折射出星图的砾石,在风沙中如同微型的信号灯,快速闪烁着,构成了一幅全新的、动态的、更加复杂的几何阵列!这阵列仿佛具有某种无形的力量,竟在它们上方形成了一圈微弱但坚韧的气流屏障,顽强地抵御着狂暴风沙最直接的冲击,将蚁群的核心区域保护在内。
更令人惊骇的景象,出现在那翻滚咆哮的沙墙深处。漫天昏黄的沙尘之中,光线诡异地扭曲、汇聚,一个庞大而清晰的幻影渐渐凝实——那是一片汹涌的、墨绿色的冰冷大海!滔天的巨浪狠狠拍打着一艘锈迹斑斑、样式古老的钢铁货轮。船身剧烈地倾斜着,在狂风暴雨和如山巨浪中绝望地挣扎。船艉处,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奋力操作着什么,他们穿着阿迪力从未见过的、厚实的深色制服,船体上几个模糊的字母在浪花的间隙闪现。
“旅大…03?” 李天枢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
方清墨猛地捂住了嘴,看向身边的李玄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李玄策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绷紧如弓,放在透明桌面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海市蜃楼中剧烈颠簸的船影上,仿佛穿透了六十六年的时光尘埃,看到了那个决定了他一生轨迹的瞬间——1958年,渤海,那场吞噬了他父亲李长庚的风暴!那个他无数次在档案照片和午夜梦回中看到的船影!
幻影还在继续。一个身材高大的船员在剧烈的颠簸中奋力稳住身体,他似乎在船艉的栏杆边固定着什么重要的设备。当他猛地直起身,回头望向船舱方向时,一张典型的斯拉夫人面孔在翻腾的水雾中一闪而过,写满了焦急与绝望。而最刺目的,是他手中紧握着的一块约莫书本大小的、银灰色的金属板!那板子在幽暗的暴风雨背景和幻影特有的光晕中,依然反射出冷冽而独特的金属光泽。
“钛合金…” 李念墨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确认。那块板子的材质,与她正在进行的某个高度机密项目中的关键部件,何其相似!
就在这时,阿迪力身边毡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毡房的主人,那位满脸深刻皱纹、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柯尔克孜族老人冲了出来。他显然也看到了这不可思议的沙暴海市蜃楼。老人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幻影中那个手持钛板的苏联船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因极度惊骇而失声的怪响。他猛地扑倒在滚烫的沙地上,朝着幻影的方向,用最古老虔诚的姿势匍匐下去,额头深深抵住沙粒,用苍老沙哑、带着无尽恐惧的柯尔克孜语反复哭喊着:“‘月亮注视者’!‘月亮注视者’的诅咒!‘月亮的眼睛’被惊动了!灾难!大灾难要来了啊!”
老人的哭喊在狂暴的风沙中显得微弱而绝望,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了VR会议中每一个人的心脏。李玄策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片深潭般的眸子里,只剩下冰封般的凝重和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他父亲失踪的沉船、诡异的沙蚁星图、苏联船员手中的钛板、老人口中的“月亮注视者”… 这些散落在时空各处的碎片,正被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强行拼凑在一起。
沙暴的怒吼达到了顶峰,黄沙彻底遮蔽了天日。那艘挣扎的“旅大-03”号沉船幻影在翻滚的沙尘中剧烈地扭曲、闪烁,最终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彻底消散。而地上那庞大而坚韧的蚁阵,在幻影消失的瞬间,仿佛完成了某种神秘的使命,也骤然解体。数不清的沙蚁如同退潮般,悄无声息地、迅速地钻入滚烫的沙层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狂风卷过,只留下沙地上那幅曾经无比清晰的《洛书》阵图痕迹,正在被新的沙粒迅速覆盖、掩埋。唯有少数几处,一些细小砾石上残留的、已经干燥凝固的虹彩粘液薄膜,在漫天黄沙的背景下,如同远古遗留的密码碎片,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微光,顽强地证明着刚才那超越理解的一幕并非虚幻。
阿迪力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沾满了沙尘,VR眼镜里,虚拟会议室一片死寂。只有那位柯尔克孜老人悲怆而古老的祈祷声,还在风沙的间歇中,断断续续地飘荡,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深深恐惧。
李玄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透过呼啸的风沙,透过冰冷的VR信号,清晰地传入阿迪力的耳中,也传入每一位身处虚拟空间的家人的意识深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保护好现场残留的所有痕迹,尤其是那些蚂蚁留下的粘液薄膜,一丝一毫都不要遗漏。”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虚拟与现实的壁垒,落在那片正被风沙迅速掩埋的沙地上,“我们看到的,不是神迹,也不是诅咒。”
“这是警告。”
风沙更烈了,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沙丘,像无数幽灵在哭泣。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吞噬一切的黄,和那渺小却曾撼动星图的蚁痕,正被无情地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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