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兆山，真的开始躲着白景琦了。那份疏远，起初，像一根扎进肉里的、细小的木刺，不致命，却时时刻刻，提醒着人它的存在。
清晨上学的路上，白景琦依旧习惯性地，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等他。可鹿兆山，却宁肯多绕半里地，从村西头的田埂上，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远远地看见白景琦的身影，他便会立刻低下头，假装在整理自己的书包。
学堂里，课间休息。白景琦拿着一块母亲新做的、还冒着热气的枣泥糕，想递给他。他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站起身，借口说要去茅房，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拿着一块不知从哪里买来的、干硬的麦芽糖，示威似的，在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白景琦以为，是他哪里做错了，惹得这位小伙伴不高兴了。他还特意，去问了周先生，是不是自己最近的功课，落下了，让朋友看不起。
周先生看着他那张充满了困惑的、少年人的脸，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这份刻意的疏远，像一堵无形的墙，渐渐地，横在了两个少年之间。终于，在这天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这堵墙，被彻底地，引爆了。
白鹿书院里，新来了一位教“格物”的先生，讲的是些“声光化电”的西洋道理，玄之又玄。鹿兆山听得云里雾里，一篇关于“杠杆原理”的课业，做得一塌糊涂，被先生，当着所有同窗的面，用戒尺，狠狠地，抽了三下手板。
他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瞬间就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
他心里，又羞又恼，觉得先生，是故意在人前，让他下不来台。
回村的路上，他一个人，走得飞快，想把所有人都甩在身后。
白景琦却从后面，追了上来。
“兆山，你等等！”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手，还疼吗？我家里有上好的活络油，回去，我让我娘，给你揉揉。”
他又拍了拍鹿兆山的肩膀，想安慰他几句：“你别往心里去。那西洋人的东西，确实拗口，跟咱们读的圣贤书，不是一个路数。我刚听的时候，也跟听天书似的。走，去我家，我帮你一起写。我抄十遍，你抄十遍，一会儿就完事了。保准，比你一个人写的，还快。”
这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朋友之间的宽慰。
可这话，落在鹿兆山那本就憋了一肚子邪火的耳朵里，却变成了另一种味道。
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施舍”和“同情”。
他猛地，甩开了白景琦的手，停下了脚步。那动作，是如此地用力，以至于白景琦，都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我不用你假好心！”他抬起头，那双原本还有几分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怨毒和嫉妒，像两簇被压抑了许久的、疯狂燃烧的鬼火。“白景琦，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很得意？！”
“你是不是觉得，你们白家，了不起了？读书，比我好；家世，比我强；连这村里的乡亲，都一个个，把你们当活菩萨供着！你看着我，是不是，就像看着一条可怜虫？！一条，需要你时不时地，扔块骨头来施舍的可怜虫？！”
白景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愣在了原地。
“兆山，你……你胡说什么呢？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鹿兆山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狂笑起来，“我呸！谁跟你是朋友！我鹿兆山，就算是去要饭，也不屑于，跟你白家的人，当朋友！”
他又想起，母亲，每晚在他耳边，如同念咒一般，重复的那些话。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红着眼，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那些早已在他心里，盘踞了无数个日夜的毒汁，“我爹，就是被你们白家，给逼死的！我爷爷，也是被你们，给活活气死的！你们白家，欠着我们鹿家两条人命！你现在，跑来跟我称兄道弟？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爹不是！”白景琦的脸，也涨红了，他终于，忍不住，反驳道，“你爹的死，是咎由自取！是他自己，不守乡约，坏了规矩！”
“规矩？！”鹿兆山笑得更疯狂了，“那规矩，都是你们白家，写在石碑上的！那乡约，就是套在我们鹿家人脖子上的一根绞索！我告诉你，白景琦，从今天起，我鹿兆山，跟你，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以后，在村里，见着了，谁也别认识谁！谁要是再跟我称兄道弟，谁，就是孙子养的！”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那个呆立在原地的白景琦，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白景琦一个人，站在那条空荡荡的、洒满了夕阳余晖的官道上。他看着鹿兆山那决绝的背影，只觉得，心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疼得厉害。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朋友，说掰，就掰了。
他更想不明白，为什么，父辈们的恩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血淋淋的鸿沟，死死地，横在了他们这一代人的面前。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
白承业正在灯下，擦拭着那枚“耕读为本”的铜扳指。他看到儿子那副模样，什么也没问，只是平静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爹……”白景琦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都知道了。”白承业叹了一口气，“回来的路上，王老汉家的孙子，都跟我说了。”
他看着儿子那双充满了委屈和困惑的眼睛，缓缓地，开了口。
“景琦，你觉得，委屈吗？”
白景琦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白承业说，“这世上，最让人委屈的，不是刀子，不是拳头，是人心。人心里的那点仇恨，就像地里的草籽，只要还有一点土，一点水，就总会，再发芽的。”
他又将那枚扳指，放在了儿子的手心上，让那冰凉的触感，使他冷静下来。“你爷爷，你太爷爷，一辈子，都在跟人心斗。有时候，赢了；有时候，也输了。你记住，这恩怨，从来，就不是你我一代人，能了结的。咱们能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心，守好咱们的规矩。只要，咱们自己，站得直，行得正，就不怕，别人的脏水。”
白景琦看着手心里的扳指，那上面“耕读为本”四个字，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清晰。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爹，我记住了。”
而另一头，鹿家。
鹿显宗也知道了学堂里发生的事。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言不发。鹿兆山，则把自己锁在屋里，任凭母亲怎么叫，都不出来。
鹿显宗知道，那颗仇恨的种子，终于，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破土而出了。
他对着那个冰冷的、属于鹿承祖的牌位，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绝望。
他想改变这个家。
可这个家，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宿命的漩涡，要把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拖进那片，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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