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兆山那番充满了怨毒的“恩断义绝”，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白景琦的心里，也扎进了两族之间那刚刚愈合不久的伤口。
白鹿村，又一次，陷入了一种尴尬而又微妙的对立之中。孩子们在学堂里，开始下意识地，分成了两个圈子。大人们在田间地头相遇，那刚刚熟络起来的招呼，也变得客套而又疏远。
白景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他知道，这种根植于血脉和记忆里的仇恨，不是靠他一己之力，就能轻易化解的。
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村庄的“大局”之上。
民国，带来了新的官府，新的章程，也带来了新的、闻所未闻的道理。白景琦在县城的白鹿书院里，听先生讲“天赋人权”，讲“男女平等”，讲“实业救国”。这些新学问，像一道道光，照亮了他那颗年轻、却不保守的心。他渐渐明白，要让白鹿村长治久安，光靠“守成”，是不够的，还得知“进退”，懂“变通”。
这天，他从县城回来，带回了一份县公署新颁布的《告全县父老乡亲书》。那上面，用大白话，写着“剪辫易服”、“天足运动”、“兴办新学”等一系列新政要闻。
当晚，他便将白承安、周秀才，和村里的几位耆老，都请到了祠堂。
“各位叔伯，先生，”他将那份《告全县父老乡亲书》，摊在了桌上，“如今，这世道，是真真正正地，变了。咱们头上的辫子，剪了；天上的皇上，也没了。可咱们祠堂石碑上刻着的乡约，还是前清的老规矩。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这老规矩，虽好，但有些地方，怕是已经跟不上这新世道了。若不及时变通，怕是早晚，要被这新世道，给淘汰掉！”
“我提议，就在咱们原有的乡约基础上，再增补上三条，‘民国新条款’！让咱们白鹿村的规矩，也跟着，换上一身新衣裳！”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条：‘顺应国策，拥护共和’！从今往后，咱们白鹿村，便是中华民国的一份子。官府颁下的新政，只要是于国于民有利的，比如这剪辫、禁赌、禁鸦片，咱们，就要一体拥护，不得违抗！再有那抗税、闹事、私藏军火的，一律，视为与全村人为敌！”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条：‘破除旧习，鼓励新学’！我提议，从公仓里，每年拨出二十两银子，作为‘助学金’。凡我白鹿村的子弟，无论男女，无论贫富，只要能考上县城、府城的新式学堂，去学那格物、算术、乃至西洋语言的，这笔钱，就用来，资助他们的束修和盘缠！咱们不光要会种地，更要睁开眼，去看看，这白鹿滩之外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最后，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声音，变得格外凝重。“第三条：‘保障妇孺，严禁买卖’！我听说，邻村，有几户活不下去的人家，已经开始，卖儿卖女了。这，是作孽！是伤天害理！我白鹿村，绝不容许，有此等人间惨剧！从今日起，乡约里明定，凡有买卖自家人口者，一经查实，不仅要受罚，更要由公仓，出面，将人赎回，并为其，寻一条活路！咱们白鹿村的人，就算是饿死，也绝不能，丢了这份做人的体面！”
这三条新规矩，一条，是向新政权“表忠心”；一条，是为村庄的未来“找出路”；一条，是为所有人的道德，守住最后的“底线”。
话音刚落，堂下，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族长说得好！”
“就该这么办！让娃们都出去见见世面！”
“对！人，不能当牲口卖！”
鹿显宗也站了起来。他这些日子，因为儿子的事，一直心力交瘁，人也清瘦了不少。但他看着白景琦，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族长高瞻远瞩，我鹿家，第一个，拥护！”
就连一直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周秀才，也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颇具领袖风范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乡约，乃一地之宪法。宪法，当与时俱进。”他抚着胡须，感慨道，“有此三条，我白鹿村之根基，方可，与国同春，万古长青矣。”
条款，全票通过。
白景琦亲自，请来了县城最好的石匠，将这三条“民国新条款”，一字一画，工工整整地，补刻在了那块乡约石碑之上。
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新县长孙文瀚的耳朵里。
他听完师爷的汇报，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
“好！好啊！”他一拍大腿，“我本以为，这些乡下的宗族，都是些冥顽不化的老古董，推行新政，阻力重重。却没想到，这白鹿村，竟有如此见识！如此魄力！能自我革新，主动向共和靠拢！”
他当即，就备下了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由他亲笔题写的金字匾额，带着随从，又一次，来到了白鹿村。
这一次，他不再是来“推行新政”，而是来“学习取经”的。
祠堂门口，当他亲手，将那块写着“模范村”三个大字的匾额，交到白景琦和鹿显宗，这两个年轻的、新一代的乡绅手里时，整个白鹿村，都沸腾了。
这是白鹿两族，第一次，并肩而立，共同，接受来自官府的、至高无上的集体荣誉。
闪光灯，“砰”的一声，亮起，将这一历史性的瞬间，定格了下来。那张照片，后来，被孙县长，放大，一直挂在了他县公署的大堂里，作为他治下“乡绅开明，民风淳朴”的政绩证明。
然而，在这片荣耀的光环之下，阴影，却依然存在。
当晚，鹿兆山看着那块被他爹，视若珍宝一样，捧回来的匾额，脸上，却露出了不屑的冷笑。
“爹，”他对正在灯下，反复擦拭着那块匾的鹿显-宗说，“您就真的信了，这块破木头，能保咱们鹿家一世平安？”
“兆山，不得无礼！”鹿显-宗的脸，沉了下来。
“我说的，是实话。”鹿兆山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刀子，“今天，您跟那白景琦，并排站着，风光无限。可您别忘了，这‘模范村’的名声，是姓白的！他白景琦，是族长，是乡约的执掌人！而您呢？您不过，是跟在他身后，摇旗呐喊的一个‘陪衬’罢了！”
“只要这乡约还在，只要他白家，还占着这个‘理’字。咱们鹿家，就永远，都只能是这白鹿村的‘老二’！永远，都得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爹，您，甘心吗？”
鹿显宗的身子，一僵。
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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