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姆疗养院。
伊莱亚斯·索恩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的厌恶,如同陈年老酒,随着时间的推移,沉淀出更复杂、更辛辣的层次。
上次那场精心策划、近乎行为艺术的“越狱”——或者按他的说法,一次短暂的“户外采风”——显然触动了疗养院管理层那脆弱而虚伪的神经。
其后果便是,他名义上的看管等级,经历了一次微妙却意义深远的提升。
他依旧住在那间曾经算得上是VIp级别的单独病房,地理位置未变。
但其归属的区域代号,却从象征最高安全等级的“E区”,悄然跃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F区”。
一个专门为他伊莱亚斯·索恩“量身定做”的特殊分级。
这与其说是提升了安保,不如说是一种示威,一种官僚主义式的羞辱。
他曾一度担心,索恩家族的影响力,是否已无法再轻易干涉到这里的管理层。
毕竟,让一位“声名狼藉”、“凶名在外”的罪犯戏耍安保系统,成功“逃离”。
这对于那些视疗养院为“安全投资”而非“慈善事业”的董事会成员来说,无异于公开羞辱。
信心一旦丧失,资金的撤离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甚至悲观地预想过,院方可能会在压力之下,彻底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加大监管力度。
让他真正品尝一番……嗯,接近普通重刑犯的滋味。
最初的迹象,似乎印证了他的担忧。
疗养院方面,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效率,清除了病房内那些曾让他尚能忍受此地存在的“多余”陈设。
那些线条优雅、材质考究的家具,那些能让他联想起文明世界品味的装饰性摆件。
统统被替换成了一系列简洁、冰冷、功能至上的标准化设施。
它们比普通精神病患那种包裹着软垫、防止自残的“安全屋”要功能齐全。
但其设计语言的贫乏、材质的廉价感、以及整体散发出的那种毫无美感可言的实用主义气息,简直是对他审美神经的持续凌迟。
就连他那只曾陪伴他度过无数枯燥时光的、毛茸茸的比熊犬,也被以“不符合F区管理规定”为由,送去了别处“寄养”。
糟糕透顶。
简直如同将一幅拉·图尔的画作,硬生生塞进了一个宜家风格的廉价画框里。
于是,他要求与院方负责和他接洽的关键人物进行一次“坦诚的交流”。
对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精神科医生,名叫阿尔维斯(dr. Alvez)。
此人有着一副典型的拉丁裔混血面孔,肤色略深,气质中混合着学究式的古板正直与某种久经世故的疲惫。
名义上,他是伊莱亚斯“康复治疗计划”的主治医师。
实际上,谁都清楚,他就是安插在他身边的、最直接的监视者。
会面安排在伊莱亚斯的“新”病房里。
阿尔维斯医生穿着熨烫平整的白大褂,坐在一张金属椅子上。
手里拿着一个电子病历板,神情平淡而缺乏表情。
“阿尔维斯医生,”
伊莱亚斯开口,刻意选择了一个能俯视对方的角度,
“我想,我们有必要讨论一下我目前的生活环境问题。
这些……陈设,”
他用手指嫌恶地划过那张毫无曲线可言的金属床头柜,“与其说是为了‘治疗’,不如说更像是在故意折磨一个对美有基本追求的灵魂。”
“索恩先生,”
阿尔维斯医生抬起头,目光平静,
“您的生活环境符合F区的所有管理细则。安全,卫生,且满足基本生活需求。”
“基本生活需求?”
伊莱亚斯嗤笑一声,
“医生,我需要的是舒适,是格调,是能让我感觉自己并非被囚禁于此,而是选择在此进行一段……特殊静修的环境。
我需要之前的那些家具,那些摆件和书籍,甚至,我需要我的比熊犬回来。”
阿尔维斯医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看着他。
伊莱亚斯向前倾了倾身,他决定抛出一个…隐喻。
“医生,你知道百臂巨人(hecatoncheires)吗?”
阿尔维斯医生微微皱眉:
“希腊神话里的怪物?”
“正是。”
伊莱亚斯的声音带着一丝戏剧化的低沉。
“他们是盖亚和乌拉诺斯之子,拥有五十个头颅和一百只手臂,力量无穷。
乌拉诺斯畏惧他们的力量,将他们囚禁于塔尔塔罗斯深渊。
后来,宙斯为了对抗泰坦,释放了他们,并最终依靠他们的力量赢得了胜利。
但是……”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你们现在所做的,就像是乌拉诺斯。
试图用这简陋的牢笼,困住一个……远超你们想象的存在。
你们确定,当锁链被挣脱的那一天,你们能承受得起那一百只手臂挥舞起来的怒火吗?”
阿尔维斯医生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的脸上也浮现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哦——百臂巨人。很有力的比喻,索恩先生。
不过,既然谈到神话和象征,”
他放下了手中的病历板,身体同样微微前倾,与伊莱亚斯对视。
“我倒想起了另一个形象,一个您本人在多年前,某次不幸的枪击事件后,曾对警方引用过的名字。
阿撒泻勒(Azazel)。”
伊莱亚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利未记》中的替罪羊,背负着所有人的罪恶,被放逐到旷野之中。”
阿尔维斯医生的声音不高,语义却针锋相对。
“您当时似乎暗示,自己正是那个替罪的使者,掌控了世间的污秽。
那么,索恩先生,一个被放逐的、承载罪恶的灵魂。
难道不应该待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接受净化的地方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伊莱亚斯的反驳。
“我们必须保证,您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必要的‘治疗’。”
阿尔维斯医生继续说道,就像在展示一份商业企划,
“至于‘出院’,或者您所说的‘释放’,恕我直言,那更像是一个逻辑上的伪命题。
如果您真的能够‘痊愈’,达到了可以安全回归社会的标准。
那么您自然不会再构成威胁,我们也无需担心什么‘百臂巨人的报复’。
反之,如果您依然存在引发危险事件的可能性,那就恰恰证明了您的‘病情’尚未痊愈,我们又怎么可能让您离开呢?”
阿尔维斯医生微微一笑,补充道:
“按照您一贯的风格,在这种陷入两难境地的时候,您通常会提出一个合适的谜语,不是吗?比如,关于……”
“够了!”
伊莱亚斯猛地打断了他。
他原本确实准备了一个关于忒修斯之船或者芝诺悖论的哑谜,来隐喻自己身份的模糊性和处境的荒谬性,但被对方如此直白地戳穿,让他感到一阵恼怒。
他狠狠地瞪了阿尔维斯一眼。
“看来,我们不必再绕圈子了,伊莱亚斯先生。”
阿尔维斯医生收起了笑容,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吻。
“我们对您的手段、您的习惯、您的思维方式,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了。
您的家族背景确实为您提供了相当程度的保护,但这种保护是有限度的。
一份精心准备的、符合法律程序的精神疾病诊断报告,或许能让您免于最终的审判和真正的牢狱之灾,但它无法让您永远维持一位随心所欲、享有特权的上流社会成员身份。
疗养院不是您的私人俱乐部,我们没有义务满足您所有的要求。”
“之前的优待,”
阿尔维斯医生坦诚地说道,
“某种程度上,是看在您家族的面子,以及您自身那独特的‘能力’和‘声望’。
一位享誉全市、令警方头疼不已的顶级罪犯,能安安稳稳地在本院‘养老’。
这既是对本院安保力量的一种无声肯定,也是对本院‘人性化管理’的一种隐性宣传。
看,我们给予患者适度的关怀与自由,而非仅仅专注于冰冷的治疗。”
“那为什么现在……”
伊莱亚斯忍不住问道。
“因为您辜负了我们的期望,索恩先生。”
阿尔维斯医生的语气变得严厉,
“您越狱了。
而且,是以一种极其高调、近乎炫耀的方式。
这不仅仅是安保上的失败。
更严重的是,它的后续被广泛报道,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让董事会颜面尽失。
尤其是那位…在您逃离过程中,被您巧妙冒充身份的伦道夫·斯特林先生,他对此尤其不满。”
“斯特林?那个老家伙?”
伊莱亚斯皱起眉,“他有什么不满的?我只是借用了他一下身份,又没损伤他一根毫毛。”
“那位尊敬的斯特林先生,”
阿尔维斯医生解释道,表现出毫不客气的揶揄,
“现在每次前来探视亲友,或者参加董事会议时,都必须经历一次极其严苛、近乎羞辱性的安全检查程序。
我们的安保人员,在看到他时,第一反应不再是恭敬地行礼问候,而是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警报按钮。
而斯特林先生,碍于身份,甚至还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快。
您觉得,这是一种愉快的体验吗?”
“他就不能学学洛伦佐·德·美第奇(Lorenzo de medici)的气度吗?”
伊莱亚斯不屑地说道,“一位真正的绅士,理应对艺术家那些无伤大雅的即兴创作,有着极高的容忍度。”
“同样的,”
阿尔维斯医生眼神中闪过一丝挑衅,“本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
“文艺复兴时期着名的金匠、雕塑家、冒险家和自传作者,”
伊莱亚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接话,展示着他那渊博、且在他自己看来远超凡俗的知识储备,
“以其精湛的技艺和同样着名的暴烈、自负的性格闻名于世。”
阿尔维斯医生点了点头:
“我恰好是一位雕塑艺术爱好者,也恰巧阅读过切利尼那本精彩绝伦的自传。
恕我直言,索恩先生,艺术并非和大度与宽容深度绑定,有些时候也可以是愤怒,绝望和激情。”
伊莱亚斯还想争辩什么,但阿尔维斯医生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回归正题吧,索恩先生。
在您上次‘外出’之后,管理层内部,甚至曾经严肃地讨论过,是否应该对您采取一些……更传统、也更‘高效’的精神治疗手段。
比如,改良型电休克疗法(mEct),或者,在严格评估后,考虑某些……
嗯,历史上曾被用于控制冲动行为的神经外科手术。”
“我的精神没有毛病!”
伊莱亚斯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怒意。
“但您是一位‘病人’,索恩先生。”
阿尔维斯医生的语气愈发冷酷。
“对您而言,精神‘正常’,或许比‘不正常’,对社会造成的潜在危害更大。
对于被判定为具有高度危险性的重症病人,尤其是在引发了重大负面社会影响之后,业内通行的做法,往往是更侧重于控制风险和社会影响,而非过度强调个体的人身权利或所谓的人文关怀。”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伊莱亚斯的反应,然后才缓缓说道:
“不过,您应该感到庆幸。
由于那位……当初协助百特曼将您送进来的、高尚的西拉斯·布莱克伍德先生,通过某些渠道施加了压力,这项提议在刚刚提出时,就被迅速否决了。
所以,您应该感谢布莱克伍德先生的宽容和善良。
至少,他确保了您现在还有抱怨这些‘陈设’太丑的权利和能力。”
“他把我送进来,我还要感谢他?!”
伊莱亚斯感觉一股荒谬的怒火直冲头顶,
“这简直就像卡廖斯特罗伯爵(count cagliostro)在圣天使城堡的监狱里,还需要特别写信感谢那位下令逮捕他、但又仁慈地将他的火刑改为终身监禁的保护六世一样可笑!”
“客观来说,”
阿尔维斯医生平静地回应,“是的。”
谈话进行到这里,已经彻底陷入僵局。
伊莱亚斯清楚地意识到,对方传递出的信号无比清晰:
院方的态度十分坚决,他曾经享有的特权,已经一去不复返。
至少,在短时间内是这样。
随后的几个月,成为了伊莱亚斯·索恩记忆中最单调、最乏味的时光。
他被困在那间白色的、如同被剥离了所有个性与灵魂的病房里。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以及那些线条僵硬、毫无生气的白色或金属色家具。
光线透过磨砂玻璃窗照射进来,均匀而缺乏变化,如同某种永恒的、没有阴影的正午。
他感觉自己仿佛活成了一件静止的艺术品,一件被强行置于此地的、如同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那个着名的小便池《泉》一样的存在。
被剥夺了原有的语境和功能,只剩下被观察、被定义、被评判的份。
他每天面对着这片令人窒息的苍白。
在心中用最刻薄、最富有创造力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地咒骂着疗养院那帮庸俗的官僚,咒骂着斯特林那个缺乏幽默感的老顽固。
当然,还有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对西拉斯的情感尤为复杂。
他依旧佩服,甚至崇拜着西拉斯在“犯罪艺术”领域所展现出的那种惊人的视野和手笔,那种将混乱与秩序、破坏与创造融为一体的独特美学。
但同时,他又对西拉斯将他囚禁于此,剥夺他“创作”自由的行为,感到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极其强烈的情感上的不满。
这不仅仅是自由被限制的愤怒,更是一种……艺术家被剥夺了画笔和画布的绝望。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从阿尔维斯医生偶尔透露出的、以及他通过自己有限渠道捕捉到的零星信息来看——
西拉斯在“外面”的事业,似乎正进行得风生水起。
甚至已经顺利到开始被冠以“高尚”、“宽容”、“善良”这类形容词了!
这简直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那个家伙在外面挥洒着他的“艺术”,而自己,一位虔诚的艺术爱好者,却被困在这四壁皆白之地,连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都受到了严格的限制!
愤怒和不甘如同缓慢燃烧的酸液,腐蚀着他的内心。
但伊莱亚斯·索恩并非会被情绪轻易摧毁的人。
当外界的刺激被剥夺到最低限度时,他那颗异常活跃、永不满足的大脑,便开始转向内部。
以一种近乎冥想的方式,重新评估当前的困境,并开始思考如何在如今这更加严密的监管之下,再次上演一出……完美的“谢幕”。
他逐一分析着历史上的案例。
不仅仅是从可行性的角度,更重要的是,从“艺术性”的角度进行评估。
一个全新的、隐蔽的方案,已经在他心中悄然成型,并准备付诸实施。
然而,就在他被关押进这个“F区”病房,独自面对那片苍白的第八个月。
就在他几乎已经敲定所有细节,准备寻找最佳时机启动计划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住处,再一次发生了更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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