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这片被时光与法理遗忘的钢铁丛林,在傍晚的雨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每一扇窗户后都透出昏黄而病态的光,如同它无数只浑浊的眼睛。雨水顺着锈迹斑斑、层层叠叠的违章建筑外墙流淌,汇成一股股污浊的溪流,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腐烂食物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机油与腐败血肉混合的甜腥气味。
陈浩南带着包皮、巢皮等几个核心马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黏腻的地面上。自从山鸡死后,他眉宇间的阴郁如同城寨上空永远化不开的阴云。小犹太发现的一些线索,指向这座城寨深处,与那该死的“锈蚀之主”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南哥,呢个地方好邪门啊。”包皮搓了搓手臂,尽管穿着外套,却感觉一股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不是寒冷的凉,而是一种黏腻的、被窥视的阴冷,“啲眼神……好似睇住件死物咁。”(南哥,这地方好邪门。那些眼神……好像在看一件死物似的。)
道路两旁的居民,有的在窗前麻木地看着他们,有的则在昏暗的灯光下摆弄着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金属零件。他们的动作僵硬而精准,眼神空洞,偶尔转动脖颈,会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陈浩南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藏在夹克里的砍刀刀柄。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斑驳的墙壁,上面布满了涂鸦、污渍和……某种仿佛自然形成的、如同血管或电路板般的锈蚀纹路。
在一处尤其狭窄、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的巷弄深处,他们与小犹太汇合了。小犹太躲在一个废弃的报摊里,笔记本电脑接着不知从哪偷来的电线,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浩南哥,你睇下呢份嘢。”小犹太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将电脑屏幕转向陈浩南。
屏幕上是一份扫描件,纸张泛黄,抬头是“港府第七区城市更新试点项目——自愿机械强化协议”,日期是三十五年前。签署方是当时的港英政府某个隐秘部门,以及……密密麻麻的城寨居民指纹和简易签名。后面附着厚厚的生物改造清单。
“机械永生协议……”陈浩南低声念出那个触目惊心的项目名称,“自愿?”
“系‘被自愿’!”小犹太指着条款中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协议声明,为提升城寨居民生存质量及应对潜在‘结构性风险’,政府提供‘先进生物机械器官’替换老旧损毁器官。但呢度,‘结构性风险’嘅定义权喺佢哋手,而且,替换嘅并唔系损坏嘅器官……”
他放大了一页清单,上面清晰地列着:心脏(铸铁泵浦式)、肺部(双滤网蒸汽交换器)、肝脏(多级生化净化金属囊)……几乎涵盖了所有主要脏器,而且标注着“具备自适应生长性与群体神经链接潜能”。
“佢哋……佢哋三十几年前,就已经将成个城寨嘅人,由内到外,换成咗……机器?”包皮的声音变了调,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唔止系机器,”小犹太吞了口唾沫,眼神恐惧,“份档案入面仲提到,呢啲金属器官会吸收宿主嘅生命力同……某种‘集体无意识能量’进行‘共生进化’。话系咩‘构建新形态人类社会基础’……我睇唔明,但好邪!”
就在这时,巢皮为了给自己壮胆,下意识地用指关节敲了敲旁边一根支撑着两栋楼的水管。
“咚……咚……”
声音沉闷,不像是敲在空心的铁管上,反而像是……敲在某种厚实而富有弹性的肉体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浩南猛地贴近那面看似由红砖和混凝土胡乱砌成的墙壁。他拔出砍刀,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刮开表面一层厚厚的油污和苔藓。刮掉之后,露出的并非砖石,而是一种暗红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类似粗糙铸造表面的物质。在这物质深处,似乎有规律的、极其轻微的搏动传来。
他示意手下噤声,将耳朵贴了上去。
“咚……咚……嗡……”
不是心跳,更像是……某种巨大无比的、缓慢而有力的液压泵在运作,混合着液体流动和细微金属摩擦的噪音。这声音并非来自某一处,而是弥漫在整个城寨的空气和结构中,仿佛这整片建筑群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巨大的机械生命体!
“南哥!你睇!”一个马仔惊恐地指着刚才被陈浩南刮开的那片墙壁。
只见那暗红色的金属材质下,隐约可见一个复杂的结构在微微起伏——那像是一个由钢铁和某种韧性生物膜构成的心脏,连接着无数粗细不一的、如同血管般的管道,有的输送着暗红色的液体,有的则是闪烁着微弱电流的线缆。这是一个嵌在墙壁里的、跳动的心脏活塞!
“呢度都有!”另一个马仔在对面墙壁也发现了类似的结构,甚至能看到类似金属瓣膜开合的动作。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小小的巷道。他们不是走在建筑里,而是走在一个巨大怪物的内脏之中!
“快走!离开呢条巷!”陈浩南当机立断。
然而,已经晚了。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队伍最后面的一个年轻马仔,绰号“奀仔”,刚才因为好奇摸了一下头顶一根裸露的、生锈的钢筋。此刻,那根原本静止的钢筋,如同毒蛇般猛地弹射而出,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将他像标本一样钉在了墙上。
“奀仔!”
众人惊骇欲绝。更让他们头皮发麻的是,奀仔的伤口处,并没有预想中鲜血狂喷的景象。流出的是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里面混杂着细小的、如同沙粒般的金属齿轮和轴承碎屑,散发出浓烈的机油味。
“机……机油血?!”包皮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奀仔还没有立刻断气,他徒劳地抓着穿透胸膛的钢筋,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漏气风箱般的声音,最终脑袋一歪,断了气。而那根钢筋,则缓缓地、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缩回了原位,只在墙上留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此地不宜久留!”一个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林正英不知何时已然赶到。他身穿一件略显陈旧的黄色道袍,背上背着太极八卦伞,手中紧握一柄桃木剑,眉宇间满是凝重。
“英叔!”陈浩南如同见到了救星。
林正英没有多言,快步走到被钉死的奀仔尸体前,只看了一眼那“机油血”,眉头就紧紧锁住。他又走到那面嵌有“心脏活塞”的墙壁前,伸出二指,抹上一点混合了辰砂的鸡血墨,在墙上画下一道“镇煞符”。
符咒刚一成型,原本应该闪烁金红色微光、驱散邪祟的景象并未出现。相反,那道符咒如同被泼了硫酸般,迅速变得焦黑,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一股带着铁锈味的白烟。而墙壁内部那“心脏活塞”的搏动,似乎反而更加强劲有力了一些,甚至带着一丝……嘲弄般的韵律。
林正英脸色大变,连连后退三步。
“唔系冤魂作祟……”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惊骇,“呢度嘅‘阴气’,根本唔系亡灵死魂,系……工业怨念!”
他环顾四周,仿佛在感受这片空间无形的气息:“无数被欺骗、被活祭喺呢座钢铁监牢里面嘅工人亡魂,佢哋嘅痛苦、愤怒同绝望,唔系消散,而系被呢啲金属同机械吸收、囚禁、扭曲!形成咗一种前所未有嘅‘煞’!呢座城寨,就系一个用痛苦同钢铁铸造嘅巨大法坛,或者话……一个活祭场!”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整个城寨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无数人哀嚎、机器轰鸣、钢铁撞击交杂在一起的混沌噪音,低沉而持续,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
“先搵个相对安全嘅地方!”林正英沉声道,带领着惊魂未定的众人快速撤离这条诡异的巷道,来到了之前骆驼叔藏身的一处相对完整的废弃单元。
然而,单元内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留下一滩尚未完全干涸的、同样混合着机油和血丝的污渍。空气中残留着一丝熟悉的、骆驼叔常用的跌打药酒味道。
“骆驼叔呢?”陈浩南心头一沉。
包皮眼尖,在污渍旁发现了一些痕迹。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声音再次颤抖起来:“南哥……英叔……你哋睇……”
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除了杂乱的脚印外,有几道清晰的、仿佛某种巨大而精密的金属齿轮碾压拖拽过的痕迹。而在痕迹的尽头,一块相对柔软的水泥地面上,留下了几个深深的、边缘光滑的凹痕。
那凹痕的形态,绝非人类或已知动物的齿印。它由一系列复杂而规律的、带有弧形刃口的青铜齿痕组成,排列方式如同某种工业用的传动齿轮。
陈浩南蹲下身,用手指触摸那冰冷的、边缘锐利的齿痕,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林正英看着那青铜齿痕,又看了看窗外那如同巨兽内脏般蠕动、搏动的城寨,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充满铁锈与绝望的空气。
“佢……或者话,‘佢哋’……已经开始‘回收’零件了。”
雨,还在下。冲刷着城寨外表的污垢,却洗不净那深入钢铁核心的血肉痛苦与工业怨念。真相如同这漫天的阴霾,沉重得让人窒息。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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