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空气中的焦糊味与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浓重、更刺鼻的铁锈与机油混合的气息。九龙城寨那场惊心动魄的决战已经过去了一周,报纸和电视新闻用夸张的语调宣告着“伟大胜利”,称其为“现代科技与坚定意志对未知恐怖的光辉典范”。但真正的亲历者们知道,有些事情,永远地改变了。
陈浩南站在维多利亚港畔,海风撩起他额前几缕未精心打理的发丝。他身姿依旧挺拔,洪兴龙头的威势不减,但那双看过太多生死、太多诡谲的眼睛里,沉淀着无法驱散的阴霾。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左手。
手掌宽厚,指节分明,曾经握紧砍刀,也曾在兄弟肩头留下温暖的力度。但现在,从手腕开始,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灰白色。触感变得有些迟钝,冰冷,仿佛戴着一层无形的金属手套。指甲的边缘,隐约能看到极细微的、类似电路蚀刻般的纹路。他试着用力握拳,指关节发出极其轻微、却绝非骨骼摩擦的“咔哒”声,像是生锈的微小齿轮在勉强咬合。
“金属化……”这个词在他脑海中盘旋,带着冰冷的重量。不是义体改造,不是机械植入,而是血肉之躯,正在被某种不可理解的力量,从最基础的构成上,向着非人的形态扭曲、同化。螺湮之主的触须虽被暂时逼退,但它留下的“锈蚀”诅咒,如同最顽固的病毒,正在这座城市的脉络,以及他的身体里,悄然蔓延。
他抬起眼,望向眼前这片熟悉的海港。海水不再是记忆中的蔚蓝或浑浊的黄绿,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稀释血液与铁锈混合的赭红色。阳光照射下,海面泛着油腻的、不祥的虹彩。更令人心悸的是,在夜深人静、城市喧嚣稍稍平息之时,贴近海面,便能听到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与摩擦声——仿佛有无数巨大的、生锈的齿轮,在深海之下缓缓转动,研磨着现实与疯狂的边界。
“南哥,”山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睇乜嘢咁出神?(看什么这么出神?)”
陈浩南没有回头,只是将那只逐渐金属化的左手插进裤兜,用身体挡住了山鸡的视线。“睇下呢个新香港。(看看这个新香港。)”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山鸡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他也看到了那铁锈色的海水,眉头紧锁。“叼,啲海水好似生锈水渠咁。(操,这海水跟生锈的水渠一样。)”他啐了一口,随即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不过新闻度讲,一切正常喔,水质检测话无毒无害,可能系咩特殊藻类爆发啫。(不过新闻里说,一切正常哦,水质检测说无毒无害,可能是什么特殊藻类爆发而已。)”
陈浩南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你信?”
“信佢都懵嘅。(信它我就是傻子。)”山鸡掏出烟,递给陈浩南一支,自己也点上,深吸一口,“班契弟,识条铁咩。(那帮混蛋,懂个屁。)”
烟雾缭绕中,两人沉默了片刻。远处,中环的摩天大楼依旧灯火璀璨,勾勒出繁华的都市天际线,但这繁华之下,似乎潜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基底噪音,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一切。
“山鸡,”陈浩南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果有一日,我变得唔系我……变得同城寨里面嗰啲怪物一样。(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再是我……变得跟城寨里面那些怪物一样。)”
山鸡一愣,转头看他:“你讲乜嘢傻话啊?(你说什么傻话呢?)”
陈浩南从裤兜里抽出左手,但没有完全伸出,只是让山鸡能看到他手腕处那不自然的金属色泽。“呢个世界,同我哋嘅身体,都已经唔同咗。(这个世界,和我们的身体,都已经不同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山鸡,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记住我今日讲话。第日,我如果真系变成一只只识得拧齿轮、生锈嘅怪物,唔好犹豫。”
他抬起右手指了指山鸡手腕上那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士:“用我送俾你嘅呢只金劳,用尽你食奶嘅力,砸碎我个头。”
山鸡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了。他看着陈浩南眼中那绝非玩笑的决绝,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调侃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重重地捶了一下陈浩南的肩膀,笑骂一句:“顶你个肺!讲埋晒啲不吉利嘅话!你系大佬来着,边有咁易玩完!(去你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你是大佬来着,哪有那么容易完蛋!)”但那双眼睛里,却分明闪过一丝恐慌和沉重。他明白,南哥从不开这种玩笑。
与此同时,在深水埗一栋不起眼的旧楼单位里,小犹太正对着他那套拼凑起来的、布满线路板的电脑系统发呆。
房间角落的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得很小。屏幕上,穿着得体套装的女主播正用字正腔圆的粤语报道:“……中华电力公司发言人今日表示,上周因不明原因干扰而出现波动的全港电网及数据网络,现已全面恢复正常运营。专家初步判断,可能源于一次罕见的太阳磁暴活动……”
“太阳磁暴?”小犹太推了推厚厚的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信你一成都双目失明。(信你一成我都双眼失明。)”
他根本不信官方的鬼话。九龙城寨地底那个由血肉、管道和疯狂逻辑构成的“生物反应堆”虽然被林正英师父的改良版《净天地神咒》结合他的数据病毒暂时“宕机”,但其释放出的异常波动,绝不仅仅是干扰那么简单。那是一种信息层面的污染,一种对物理规则的局部篡改。
他双手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自己编写的监控程序日志。屏幕上显示,就在半小时前,系统自动捕获并隔离了一段极其异常的、来源不明的信号。这段信号的载体频率飘忽不定,仿佛在常规的电磁频谱上“打水漂”,其编码结构更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和……怪异。
“唔系二进制定十六进制……呢种结构,好似……好似某种活嘅纹路?(不是二进制也不是十六进制……这种结构,好像……好像某种活的纹路?)”小犹太喃喃自语,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他尝试用自己所有的解码算法去破解,结果不是报错就是得到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
就在他准备放弃,打算将这段信号标记为“未知干扰”封存时,他无意中激活了一个自己编写用来分析古代文献加密规律的、平时几乎用不上的模式匹配插件。
奇迹发生了。
屏幕上的乱码开始剧烈地抖动、重组,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梳理。几秒钟后,一段清晰、古朴,却蕴含着冰冷机械感的文字,呈现在屏幕上。那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语言,但小犹太的“赛博通感”能力,却让他直接“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开篇便是:
“寰宇为炉,造化司工。锻星辰为螺钉,熔星云为轴承。万类非生,皆备形质;诸法非理,循我轨则……”
小犹太倒吸一口冷气。这……这分明是道家经典《黄庭经》的架构和部分核心概念,但内容被彻底扭曲、异化了!原本讲述人体身神、修炼内丹的玄奥经文,在这里变成了歌颂某种冰冷、宏大、将宇宙视为一台巨大机械的“铸造之理”!字里行间充满了“齿轮咬合”、“能量流转”、“标准化构件”、“永恒运转”之类的意象,透着一股将生命灵性彻底否定,将一切归于 deterministic (确定性)机械规律的、令人窒息的傲慢与冰冷。
这不是人类能写出来的东西。这更像是一份……“产品说明书”?或者某种……“机械神谕”?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直冲头顶。螺湮之主的影响并未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根本的方式,在渗透这个世界。它不仅在物理上“锈蚀”物质,更在信息层面,篡改、污染着人类文明的底层逻辑和知识体系!
这份《机械版黄庭经》,就是证据。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网络深处,如同病毒,等待着合适的宿主去发现、去理解,进而被其蕴含的疯狂世界观所同化。
小犹太立刻动手,试图追踪信号源头。Ip地址跳转了几个位于不同国家的服务器,最终指向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位置——信号的初始发射点,经度纬度坐标,精准地落在了此刻一片铁锈色的维多利亚港正中心,那片传来海底齿轮声的海域之下。
他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湿了后背。官方在掩盖,海水在变质,浩南哥的身体在异化,而现在,连知识本身都被污染了。这场战争,远未结束,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
深水埗鸭寮街,夜晚的集市依旧热闹非凡。摊贩的吆喝声、音响里震耳欲聋的流行曲、电子元件短路发出的焦糊味,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
在一个堆满了各种来路不明电子产品的摊位前,身材发福、一脸和气的韩琛正眯着眼睛,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摞摞崭新的“盗版Vcd”。封面花花绿绿,印着各种好莱坞大片、港产枪战片和三级片的标题。
他的生意似乎并未受到之前事件的影响,反而因为近期市民大多选择待在家里,销量有所上升。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颇佳。
就在这时,摊位上最角落的一台用作展示的、连接着小屏幕的老旧Vcd播放机,突然“咔哒”一声,自行启动了。屏幕亮起,先是布满雪花点,随后,一段清晰得诡异的画面跳了出来。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电影预告片。
画面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视角在一条无比巨大、布满锈迹和粗壮管道的机械走廊中快速穿行。空中漂浮着如同水母般的半透明机械体,发出幽幽的蓝光。背景音乐(如果那能称之为音乐的话)是规律到令人牙酸的齿轮咬合声,混合着某种低沉、非人的吟诵,依稀能分辨出类似小犹太破译出的《机械黄庭经》的片段。
屏幕中央,缓缓浮现出血红色的、扭曲的中英文字幕标题:
《螺湮之主 2:锈蚀纪元》
—— ING SooN ——
韩琛擦拭光盘的动作顿住了。他脸上的和气笑容瞬间消失,眯缝的眼睛里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他紧紧盯着屏幕,看着那非人的景象,听着那令人心神不宁的“音乐”。
没有惊讶,没有恐惧,他的嘴角,反而慢慢向上勾起,露出一丝深沉莫测、带着几分期待和玩味的笑容。
他伸手,关掉了播放机的电源。屏幕暗了下去。
但那段来自深渊的“预告”,已经如同一声丧钟,在这片看似恢复平静的都市阴影里,敲响了下一个轮回的序曲。
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在夜色下呈现出更深的锈红,海底的齿轮声,似乎比以往更加清晰了。
新香港的阴影,正在每一个角落,无声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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