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的深秋,应天府仿佛被浸泡在一场永无止境的冷雨里。连绵的铅灰色云层低垂,压得紫禁城的金顶都失去了往日的煌煌威仪,只剩下湿漉漉的、沉重而压抑的惨白。雨水沿着宫殿巍峨的飞檐汇聚成细流,如同无声的泪痕,不断滴落,在殿前冰冷的金砖上砸出细碎而持久的水花,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奉天殿侧殿,弥漫着浓重药石气息的暖阁内,光线昏暗。巨大的铜兽炭盆里,上好的银丝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干燥的暖意,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死寂的哀伤。
朱元璋斜靠在宽大的龙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明黄锦被。仅仅数日之间,这位曾如钢铁般强悍、以铁血手段开创大明江山的开国皇帝,仿佛被抽走了脊梁。他瘦削得惊人,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松弛地贴在骨架上,呈现出一种蜡黄而衰败的颜色。那双曾令天下英雄胆寒、令贪官污吏魂飞魄散的锐利鹰目,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空洞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随着他最钟爱的长子一同逝去。唯有偶尔从这空洞深处掠过的一丝刻骨铭心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才证明着这位帝王的生命之火尚未彻底熄灭。
阁内侍立的内侍和御医们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榻上这头重伤垂危的雄狮。空气凝固得如同寒冰。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股裹挟着湿冷雨气的风趁机钻入。秉笔太监王景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一直走到龙榻前数步之遥,才恭敬地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陛下…燕王殿下…已在殿外跪候多时了。雨势颇大,殿下他…孝服尽湿,额角伤处似又渗血…”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朱元璋毫无反应、仿佛石雕般的侧脸,才又谨慎地补充道,“殿下言道…只为请辞归藩,绝不敢扰陛下静养,只求…只求陛下允准,容他…返回北平,为大哥…为太子殿下,守好北疆门户…” 最后几个字,王景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仿佛也被那份“悲痛”所感染。
静。
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许久。
朱元璋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浑浊的视线,终于从虚无的雨幕中收回,落在了王景弘低垂的头顶。那目光不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审视,如同冬日里穿透骨髓的寒风。
“老四…请辞归藩?”朱元璋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透出极度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似乎在咀嚼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又像是在审视着那个跪在殿外风雨中的儿子。
又一阵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默。暖阁内只有银丝炭燃烧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让他…进来吧。”朱元璋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说完,他便重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向锦被里缩了缩,仿佛连说话都成了一种巨大的负担。
“是。”王景弘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
沉重的殿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带入了更汹涌的湿冷气息和殿外哗哗的雨声。
朱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粗麻重孝,但此刻已被冰冷的秋雨彻底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高大却显得异常单薄的轮廓。额角昨日在灵堂自残留下的伤口,果然在雨水和寒气的刺激下,渗出了刺目的殷红,染透了包扎的细布,混着雨水,沿着他苍白憔悴的侧脸蜿蜒流下,如同血泪。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在跨过高高的门槛时,明显地晃动了一下,似乎随时都会栽倒。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在踏入殿内的瞬间,仿佛被殿内昏暗的光线和浓重的哀伤气息所感染,迅速被一片深不见底的悲恸和近乎绝望的疲惫所淹没。
他踉跄着,几乎是拖着双腿,艰难地挪到龙榻前数步之处。没有看任何人,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只为了完成最后的仪式。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那声响在死寂的暖阁内显得格外沉闷刺耳。
“父皇——!”
一声嘶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悲鸣骤然响起!这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和至深的绝望,瞬间击碎了暖阁内凝固的空气!
朱棣的头颅深深叩下,额头重重地撞击在金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伏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肩膀耸动,如同受伤垂死的野兽发出的哀鸣:
“儿臣…儿臣不孝!未能…未能替大哥分忧…未能承欢父皇膝下…如今大哥…大哥他…弃儿臣而去…” 话语被剧烈的抽泣打断,他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混杂着额角伤口渗出的血水,糊满了那张因悲痛而扭曲的脸庞,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哀绝地望着榻上闭目的朱元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
“父皇!儿臣心如刀绞!五内俱焚!白日里…白日里见大哥梓宫…儿臣…儿臣恨不能…随大哥同去啊!只恨…只恨苍天无眼…为何…为何不收了儿臣这无用之身…换大哥回来…换大哥回来侍奉父皇啊——!!!”
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最后的控诉,充满了自毁的倾向和无尽的绝望!他一边哭喊着,一边再次以头抢地,砰砰作响!额角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面前一小片金砖,也染红了他散乱的鬓发和粗麻孝衣!
“殿下!殿下保重啊!”一旁的王景弘和几名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扑上去想要搀扶制止。
“滚开!”朱棣仿佛彻底失去了理智,猛地甩开伸来的手,力气之大,竟将一名内侍推得踉跄后退!他挣扎着,血泪模糊地继续叩首,哭喊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让儿臣去!让儿臣随大哥去了吧!儿臣留在京城…日日面对父皇哀容…面对大哥灵位…儿臣…儿臣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父皇!求父皇开恩…开恩让儿臣…回北平去吧!儿臣…儿臣定当披肝沥胆…为父皇…为大哥…守好北疆门户!若再有失…儿臣…儿臣提头来见!父皇!求您了——!!!”
他哭喊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身体因极度的情绪爆发和失血而剧烈颤抖,摇摇欲坠。那副哀毁骨立、痛不欲生、几近癫狂的模样,让暖阁内所有人都不忍卒睹,连见惯了生死的御医都别过了脸。
龙榻上,一直闭目如同沉睡的朱元璋,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那布满皱纹的眼皮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究没有睁开。但一股更加深沉的悲哀和难以言喻的疲惫,如同实质般从他佝偻的身体里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暖阁。那是一种属于父亲的、目睹儿子被丧兄之痛彻底摧毁的悲凉。
良久,就在朱棣的哭嚎声因力竭而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身体摇摇欲倒之际,朱元璋那干涩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疲惫与空洞:
“罢了…罢了…”
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极其缓慢地、无力地摆了摆手,那动作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你想回去…就…回去吧…”
声音轻飘飘的,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的决断。
“谢…谢父皇恩典…”朱棣仿佛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额头抵着冰冷染血的金砖,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呜咽,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抽搐颤抖。
王景弘等人这才敢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几乎虚脱的朱棣搀扶起来。他整个人如同失了魂魄,眼神涣散,任由内侍搀扶着,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无尽哀伤与药味的暖阁。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沉如死水的哀伤,也隔绝了殿外凄风苦雨的呜咽。
朱棣被搀扶着走出奉天殿侧殿的瞬间,殿外等候的朱能立刻迎了上来,看到朱棣额角崩裂染血的纱布和惨无人色的脸,饶是铁打的汉子,眼中也闪过一丝痛色和惊怒。他强压下情绪,迅速从内侍手中接过自家殿下,用自己坚实的臂膀支撑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殿下…”朱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担忧。
朱棣却仿佛没有听见。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涣散地掠过殿前广场。雨幕如织,视线模糊。然而,就在那重重雨帘和肃立禁军的身影缝隙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远处的回廊之下,正冷冷地注视着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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