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碎雪,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北平城高耸的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嘶鸣。这来自塞外的朔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干燥的沙尘,将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肃杀之中。燕王府深处,听雪轩的书房内,却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酷寒。巨大的铜兽炭盆里,上好的白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干燥而稳定的暖流,驱散了深冬的阴冷。
朱棣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换下了南行时的素服,一身玄色暗云纹常服,将他挺拔的身形衬托得愈发沉稳内敛,如同山岳。额角那道在南京灵堂自残留下的疤痕,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近乎被鬓发遮掩的白痕,成为那段“哀兵示弱”岁月最沉默的注脚。他脸上再无半分刻意伪装的悲恸或虚弱,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唯有那双低垂着审阅文牒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锐利精芒,如同冰层下急速游弋的寒鱼,证明着这具躯壳内蕴藏的惊涛骇浪。
书案上堆叠着厚厚的文书。大多是北平府各州县呈报的流民安置、赈济放粮、减免赋税的奏报,以及张玉从西山深处递来的、关于“炉火”进展的密函。朱棣的指尖沉稳地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道衍第五策“造势于野,收拢民心”正在有条不紊地铺开。北平府境内,流民得到了初步安置,粥棚的热气在寒风中格外醒目,地方官吏在他的严令和朱能等亲信的巡视下,暂时收敛了往日的盘剥。民心,这看不见摸不着却重逾千钧的力量,正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在这看似平凡的政令下悄然孕育。然而,朱棣的目光并未在这些“善政”上过多停留,他的焦点,始终落在张玉那些用特殊密语书写的、关于“山中炉火”的进展上。
“殿下,”书房厚重的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朱能裹挟着一身寒气闪身而入,反手迅速将门掩好。他几步走到书案前,躬身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张将军处又有新报!”
朱棣眼皮未抬,只淡淡吐出一个字:“念。”
“是!”朱能展开一张卷成细条的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西山丙字工坊,新铸‘虎蹲炮’三门,试射百步,破寸厚木板,声震山谷,堪用!然铁料杂质仍多,炸膛之险未除。丁字工坊,‘一窝蜂’火箭架制出两具,试射三十步,散射尚可,然准头、射程远逊预期。戊字工坊,甲胄锻造遇阻,塞外所购‘冷锻’之法,工匠尚未纯熟,成品笨重,关节滞涩…另,”朱能的声音顿了一下,压得更低,“工部拨付之铁料、火药,十批仅到三批,且多为劣品。兵部所遣‘协助’之工匠,多为老弱,或心怀异志,已被张将军寻错处‘请’出工坊,然人手更显不足。”
朱棣的指尖在书案上极其轻微地叩击了一下。炉火已燃,霜刃初试,锋芒初露,却也暴露了稚嫩与不足。火器威力巨大,却受制于材料与工艺的瓶颈;朝廷的掣肘与敷衍,更如同附骨之疽。道衍第二策“暗铸锋镝”的开局,远非一帆风顺。
“回信张玉,”朱棣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虎蹲炮’既堪用,着其精炼工艺,严控铁料,宁缺毋滥。‘一窝蜂’准头射程乃命脉,重金招募巧匠,或寻访古籍,务必攻克。甲胄关节滞涩,非一日之功,可先求坚固,灵活次之。至于工部兵部…”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朝廷吝啬,情理之中。着其不必再等,所需铁料、硝石、硫磺,以‘修缮边墙,加固墩堡’之名,向北平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摊派!若有不从,或推诿搪塞者,名单记下,报与孤知!”
“遵命!”朱能眼中精光一闪。殿下这是要借“公事”之名,行“自肥”之实!摊派地方,既绕开了朝廷中枢的卡脖子,又能将北平地方军政体系更深地绑上燕藩的战车!此乃阳谋!
“还有,”朱棣的目光终于从文牒上抬起,落在朱能脸上,眼神幽深,“‘内结腹心’一事,进展如何?”道衍第三策的核心,便是将触角伸入帝国的心脏——南京。
朱能神色一凛,从怀中取出另一张更小、更薄的纸条,双手呈上:“启禀殿下,第一批‘商队’已分批潜入南京。按道衍大师所给名录,已初步接触目标。”
朱棣接过纸条,展开。上面是几行极其简略的代号和初步评语:
“黄门‘鹧鸪’:贪财,惧死,可用重金,已纳投名状。”
“东宫旧属‘孤雁’:郁郁不得志,怨望颇深,尤恨齐泰,可诱之以利,许之以位。”
“朵颜使‘苍狼’:桀骜,重利轻义,需以厚礼结其欢心,再图后续。”
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一条条隐秘而致命的暗线,直指南京城最核心的角落。朱棣的目光在“鹧鸪”和“孤雁”上停留片刻。宦官与失意旧臣,是宫廷政变中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棋子。至于朵颜三卫…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塞外剽悍骑兵的身影,以及他们如同狼群般贪婪冰冷的眼神。
“告诉南京的人,”朱棣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鹧鸪’所求,加倍予之!务必令其成为孤在宫中的眼睛和耳朵!‘孤雁’处,投其所好,齐泰、黄子澄之流,正是孤将来要‘靖’之‘难’!允诺他,他日功成,东宫旧属,当以他为尊!至于‘苍狼’…”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厚礼照给,但盟誓之事,暂缓。塞外胡虏,反复无常,非有万全把握或致命诱惑,不可轻托腹心!命人继续接触朵颜其他实权首领,多方下注!”
“末将明白!”朱能肃然应道。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极轻微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外。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惶恐的女声响起:“启禀殿下,王妃…王妃遣奴婢来问,殿下可曾用过晚膳?王妃亲手熬了参汤…”
是徐妙云身边的贴身侍女。
朱棣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徐妙云…他的正妃,魏国公徐辉祖的亲妹。自南京奔丧归来后,这位素来温婉聪慧的王妃,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默和…探究。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带着温煦的笑意询问他军务的辛劳,而是将关切掩藏在参汤和嘘寒问暖之下,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让朱棣都感到心悸的、洞悉般的忧虑。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在南京灵堂上泣血捶棺的丈夫,与眼前这位沉静如渊、眸底却燃烧着冰焰的燕王,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人。
“告诉王妃,孤尚有要务,参汤…稍后再用。”朱棣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打扰的疏离。
“是…”门外的侍女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敢再言,脚步声轻轻远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朱能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朱棣的目光重新落回书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檀木光滑冰凉的边缘。徐妙云的敏感,如同一根微小的刺,提醒着他伪装下的裂痕。道衍的十策如同精密的齿轮,正在他意志的驱动下缓缓啮合转动,任何一丝意外的扰动,都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报——!”一声刻意压低的急报声打破了沉寂。一名身着王府亲卫服饰、风尘仆仆的汉子被引入书房,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兴奋的光芒。他单膝跪地,从贴身处取出一枚蜡丸,双手高举过头:“殿下!南京‘鹧鸪’急报!”
朱棣精神一振!朱能立刻上前接过蜡丸,捏碎,取出里面卷得极紧的纸条,迅速呈给朱棣。
朱棣展开纸条,目光如电扫过。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书写者处于极度的紧张和兴奋之中:
“秦王监国,刚愎日甚!为立储事,于乾清宫暖阁内,与陛下激烈争执!陛下怒掷茶盏,斥其‘不肖’!秦王愤然出宫!陛下…咳血昏厥!宫中秘而不宣!储位…悬而未决!朝野震动,暗流汹涌!另,齐泰、黄子澄密会东宫讲官方孝孺,恐有拥立皇孙允炆之议!”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朱棣脑海中炸响!秦王朱樉与父皇激烈争执!父皇咳血昏厥!储位悬而未决!齐黄方密谋拥立皇孙!
道衍第七策的关键节点——“静待天时,一击必杀!” 这“天时”的惊雷,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
朱棣握着纸条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书房!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冰冷杀意和破釜沉舟之决绝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从他身上勃然喷发!
“好!好!好!”朱棣连道三声好,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劈开一切前路的铁血意志!他眼中那冰封的平静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两团熊熊燃烧、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朱能!”他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割裂空气!
“末将在!”朱能浑身一震,单膝跪地,抱拳应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凛然杀意!
“即刻飞骑传令张玉!”朱棣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山中炉火,务必烧至最旺!所有‘甲’字预案,加速推进!不计代价!’ 告诉他,孤要的,是能破开南京城门的‘雷霆’!是能在万军之中撕开裂口的‘蜂群’!是能护我儿郎冲锋陷阵的‘铁壁’!三个月!孤只给他三个月!”
“末将领命!”朱能的声音铿锵如铁石相击!
“还有,”朱棣的目光转向那名送信的亲卫,眼中寒芒如电,“传信南京‘鹧鸪’与‘孤雁’!重赏!命其不惜一切代价,盯紧乾清宫!盯紧秦王动向!盯紧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一举一动!所有关于储位、关于陛下龙体的消息,哪怕一丝风吹草动,都要以最快速度,飞传北平!”
“遵命!”亲卫肃然应道,转身疾步而出。
书房内只剩下朱棣和朱能。
炭火依旧无声地燃烧着,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越来越浓烈的铁血与硝烟气息。窗外的北风似乎更猛烈了,呼啸着拍打着窗棂,如同千军万马的咆哮。
朱棣缓缓踱步到窗前。他伸出手,猛地推开了紧闭的窗扇!
呜——!
凛冽如刀的寒风瞬间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狂涌而入!吹得他玄色衣袍猎猎作响,吹得书案上的纸张哗啦翻飞!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却让朱棣眼中那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烈!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王府重重叠叠的屋宇,穿透北平城高大的城墙,死死地钉向那遥远的、风雨飘摇的南京方向!
乾清宫的暖阁…父皇咳血昏厥的身影…
秦王朱樉愤然离去的背影…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密室中闪烁的烛光与低语…
还有…那个尚在稚龄、却可能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皇孙——朱允炆!
道衍的声音如同惊雷,再次在他脑海中轰鸣:
“若陛下立皇孙允炆为储,以其年幼,主少国疑,朝堂必生动荡,此乃天赐良机!”
“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是雷霆万钧,直捣黄龙!”
天时已至!惊雷已落!
潜龙不再蛰伏于渊底!那积蓄了无尽力量的熔岩,那磨砺了无数日夜的霜刃,即将破开冰封,撕裂苍穹!
朱棣缓缓抬起手,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融化。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如同绝世凶刃出鞘般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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