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格致堂内,《腐毒万变图录》带来的震撼余波尚未平息,那卷散发着新鲜油墨气味的《新编格物启蒙(初稿)》样本,却像一块冰冷的玄铁,沉甸甸地压在朱高炽心头。他小小的手指拂过书页上那处阴刻的“此心剖视,有违天和,触之不祥!”蝇头小字,指尖传来的细微凹凸感,如同毒蛇冰冷的鳞片。教鞭下微观世界的残酷战争尚未结束,另一场来自阴影的、阴毒噬光的暗战,已悄然攀附上新学的幼苗。
“殿下,”东宫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印坊那边…乱了!刚印出的第一批百册《启蒙》,工人们装订时便发现多处图、文引线错乱!更有人言之凿凿,称抚摩书页,指尖发凉,似有阴秽之气!更有甚者…言昨夜值更,闻雕版库房内有低泣之声…眼下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印坊掌事已吓得瘫软,跪请殿下定夺!”
朱高炽清澈的眼底,冰寒凝聚。他合上书卷,没有再看堂下那些因《图录》而震撼、又因他骤然阴沉的脸色而惴惴不安的格物生。他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窗格投下的光影中显得异常沉静。
“传令印坊,即刻停工。所有雕版、已印书页、墨料,原地封存!擅动者,以谋逆论处!着王徵、吴有田,随孤前往印坊!另…请姚少师移步东宫,孤有要事相商。”
格物院疫病所深处,气氛却与印坊的恐慌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隐秘而狂热的探索气息。一间新辟的、墙壁刷着厚厚石灰浆的“霉室”内,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霉味、醋味和隐约的铁腥气。
巨大的条案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藏品”:长满厚厚绿毛的霉变馒头、腐烂橘子皮上滋生的灰白绒毛、酱缸边缘捞起的黑色粘稠霉斑、甚至还有从阴暗墙角刮下的五彩斑斓的苔藓状霉层…每一个容器旁都标注着来源和采集日期。王徵和化学所主事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显微镜下对这些千奇百怪的“霉军”进行着严苛的“点兵”!
“王学正!快看此霉!”化学所主事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他指着显微镜目镜,又将一个敞口的琉璃培养皿推到王徵面前。培养皿中,盛着浅绿矾溶液和硫磺粉末的混合基底,基底表面,赫然生长着一片浓密、鲜艳、如同上等丝绒般的青绿色霉斑!霉斑中心,竟有点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结晶析出,与之前硫铁合液中的“星屑”如出一辙!
王徵凑到目镜前,心脏狂跳!视野中,这片青绿霉斑的菌丝结构清晰、健壮,孢子囊饱满。更令人振奋的是,当吴有田将一滴取自张师傅旧创脓液(虽已无活菌,但残骸尚存)的稀释液滴在霉斑边缘时,镜下清晰地看到,霉斑周围竟迅速出现了一圈透明的“抑菌带”!那些脓液中的菌体残骸,在接近青绿霉斑的区域,如同烈日下的霜雪,迅速消融瓦解!
“好!好一个‘青霉点兵’!”王徵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此霉活性之强,破毒之效,远超其他霉变秽物!镜下观其‘抑菌带’,其力霸道!更妙者,其竟能于硫铁之基上,自生‘幽蓝星屑’!此霉,当为‘霉帅’!当号‘青霉灵’!”
他立刻下令:“集全院之力!以此青霉为种!广布于浅层绿矾硫磺混合液面!置于阴凉通风处!每日镜下观其长势、析晶之状!凡长势最佳、析晶最多者,取其菌丝孢子,移种新基!务求优中选优,育出最强‘青霉帅’!”
“王学正,”李时珍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霉室,他拿起那个培养皿,看着那片生机勃勃的青绿霉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此‘青霉灵’生于硫铁之毒,却能破‘腐毒虫’之甲…天地造化,相生相克,其理玄奥,竟藏于这最卑微的霉变秽物之中!格物之眼,当真…深不见底!”
“然其效虽显,其性未知!”李时珍话锋一转,目光凝重,“此‘灵’破毒之力如此霸道,其入血脉,是福是祸?张师傅创口虽稳,然其内‘血热’排异依旧凶险。若将此‘青霉灵’提萃精炼,注入血脉…是起死回生之神药,还是穿肠烂肚之剧毒?此步…险逾登天!”
王徵眼中的狂热稍稍冷却,他看向隔壁静室的方向,张师傅微弱的气息如同悬丝。“李院判所言极是。‘青霉灵’乃破壁之刃,然持刃之手,需知其锋,明其害。疫病所当以兔、豚反复试药,镜下观其血象,观其脏腑之变!化学所则全力提萃精炼,去其杂质,取其精华!双管齐下,务求在张师傅…油尽灯枯之前,寻得一线可控之机!”
金陵城西,皇家御用雕版印坊。
守卫森严,气氛凝重如铁。偌大的雕版库房内,弥漫着浓烈的松烟墨和木质清香。一排排珍贵的梨木雕版被油布覆盖,整齐码放。中央空地上,铺着洁白的宣纸,几十块关键图版的雕版被小心取下,置于其上。
朱高炽端坐主位,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库房中显得格外单薄,眼神却锐利如鹰。姚广孝枯坐其侧,如同入定的老僧,唯有那双眼眸,深不见底,扫过每一块雕版,每一个垂手恭立、面如土色的印坊工匠。王徵和吴有田则戴着格物院特制的放大水晶镜片(简易放大镜),俯身在一块块雕版前,一寸寸地仔细查验。
“殿下!此处!”吴有田的声音带着惊怒,他指着《脏腑全图》中心脏剖面图雕版的一角。在标注“左心室”的引线末端,那平滑的梨木上,赫然被人用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刀工,阴刻上了一行几乎融入木纹的蝇头小楷:“剖心见脏,鬼神厌之,持者不祥!”
“这里也有!”王徵的声音冰冷,他在一幅显微镜结构图的镜筒纹饰旁,发现阴刻的“妖镜窥邪,祸及子孙”!
“还有这里!‘金石剧毒,服者立毙’!”
“这里!‘霉变秽物,引邪入体’!”
一块块被做了“微雕”手脚的雕版被陆续发现。那些阴刻的文字,如同附骨之蛆,巧妙地嵌入图画的线条间隙或文字的笔划转折处,若非王徵、吴有田借助放大镜片,以近乎“格物”的细致入微去审视,根本难以察觉!其用心之险恶,刀工之精妙,令人胆寒!它们就像潜伏在圣典中的诅咒,一旦随书流布,足以在无知者心中种下恐惧的种子,让《启蒙》未行先夭!
印坊掌事和一众工匠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赌咒发誓绝非己为。
朱高炽没有说话。他小小的手指,轻轻抚过一块雕版上那处阴冷的刻痕。指尖传来的,不仅是木质的微凉,更是那来自腐蠹深渊的、噬骨阴寒的恶意。这恶意,不直接攻击皇权,不正面诋毁格物,却如毒藤般缠绕在新学启蒙的根基上,要在这幼苗破土之初,便注入致命的腐朽!
姚广孝缓缓睁开眼,枯槁的手指捻动佛珠,声音低沉而飘忽,如同古寺钟鸣:“殿下,此非寻常匠人所能为。刀工精妙,嵌入无痕,非浸淫雕版数十载之大匠,不能有此火候。其所刻文字,句句诛心,直指新学命门,深谙人心恐惧…幕后之人,其心之毒,其谋之深,更甚沈文度之流。”
“查。”朱高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冰封的湖面,“凡此批雕版经手之人,从选梨木之匠,刻版之大工,调墨之师傅,看守库房之杂役,乃至运送物料之车夫…尽数拿下,分开关押!着东厂,用‘心’去问!”
他顿了顿,清澈的目光扫过库房内堆积如山的雕版,最终落在那几块被做了手脚的图版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锋芒:“此批雕版…废了!”
“殿下?!”王徵和吴有田同时惊呼。这批雕版耗费巨资,凝聚了格物院无数心血!
“废了!”朱高炽斩钉截铁,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腐蠹之毒,已入木三分!纵能刮去刻痕,其‘毒意’已污梨木!《启蒙》之书,当如皓月当空,岂能容半分阴霾秽迹存焉?!旧版既污,当以新火焚之!另起炉灶!”
他小小的身影站起,走到库房中央,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威严:
“传孤谕令:即日起,成立‘格物书局’,隶属格物院,专司新学典籍编撰刊印!雕版之术,弃梨木,改用格物院新研之‘铅活泥范’(早期活字印刷雏形)!王徵主理,吴有田协办!所有图、文,皆以活字排版,一图一文,皆可独立更易!凡旧版雕印之书,无论印出多少,尽数追回,当众焚毁!孤要以这旧版之灰烬,为新学活字,奠基铺路!”
“至于这些阴刻的‘微言毒语’…”朱高炽的目光落回那几块污损的雕版上,嘴角竟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着巧匠,将其阴刻之处,以浮雕之法,尽数剜出!形成凹坑!再以朱砂混合精金粉末(金粉),填满凹坑,重新打磨平整!使其在版上,形成无法磨灭的…‘朱金印记’!”
“殿下,这…这是为何?”吴有田不解。
“为何?”朱高炽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中回荡,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孤要在这新生的《启蒙》之书上,留下这些‘朱金印记’!让后世翻开此书者,不仅看到格物之实理,更能看到这‘实理’诞生之初,曾有何等阴毒之腐蠹,妄图以‘微言’噬光!此印,非污点,乃勋章!乃警钟!警醒格物之人,前路荆棘,暗流永存!唯以‘变’破‘变’,以‘新’焚‘腐’,方能使此光…永世不熄!”
库房内一片死寂。只有姚广孝捻动佛珠的轻微声响。王徵和吴有田看着太子那小小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冰冷而坚定的光芒,再看向那些即将被剜出凹坑、填入朱金的污损雕版…一股混合着寒意与莫名激荡的热流,瞬间冲散了之前的愤怒与沮丧。
雕版惊雷,炸响的是毁灭,亦是新生。
旧火焚尽,新字方活。
那点点即将嵌入《启蒙》书页的朱金印记,如同凝固的鲜血与不灭的星火,将永远昭示着这场在光与暗、新与腐的永恒边界上,永不妥协的战争。霉室之内,青霉点兵,破壁之刃正在淬炼;雕版库中,朱金烙印,启蒙之光将携带着腐蠹的诅咒与征服的印记,破茧而出!
喜欢穿越成朱棣,反对分封直言要造反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穿越成朱棣,反对分封直言要造反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