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疫病所深处，“静室”的空气凝固如铅。鲸油无影灯的光芒冰冷地投射在两张矮榻上。一张躺着形销骨立的张师傅，他枯槁的脸深陷在枕中，胸腹那骇人的暗紫色肿胀虽被硫铁合液遏制，却如同蛰伏的毒蟒盘踞不去，皮肤下的淤血蛛网依旧触目惊心。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拉风箱声，仿佛随时会彻底停歇。腋下琉璃细管（体温计）内，染色的酒精柱在危险的刻度线上微微颤抖，如同风中残烛。他已是油尽灯枯，仅靠参汤吊着最后一缕游丝。
另一张矮榻上，一头被牢牢束缚的健壮公羊，不安地扭动着脖颈，发出低沉的“咩”声。它的前腿被剃光毛发，露出青色的血管。旁边特制的琉璃瓶内，盛着大半瓶浑浊的、颜色怪异的液体——它并非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暗黄绿色，液体中悬浮着难以察觉的细微絮状物，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味、铁腥和难以言喻的苦涩气息。这便是格物院化学所与疫病所穷尽心力，以优选“青霉灵”菌种，在特制硫铁混合基底上培养、反复过滤提萃，最终得到的“青霉灵”粗提液！
李时珍站在两张矮榻之间，如同立于生死悬崖的判官。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在张师傅濒死的灰败面容和那瓶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浑浊液体间反复逡巡。王徵、吴有田、化学所主事侍立两侧，脸色同样凝重得如同石刻。静室内落针可闻，只有张师傅艰难的喘息和公羊不安的鼻息。
“李院判…兔、豚试药…虽见‘抑菌带’神效，然其入血脉…终究…终究与人体不同…”化学所主事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指着琉璃瓶中浑浊的液体，“此液…此液浑浊若此！镜下观之，除‘青霉灵’精粹，仍有万千未知之细微杂絮！注入血脉…是药？是毒？…张师傅他…恐再难承受…”
“是啊！李院判！”吴有田的声音带着哭腔，“张师傅脉象已如游丝，五脏皆衰！此液若引发‘血热’剧变…便是…便是顷刻…”
李时珍缓缓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枯瘦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兔豚之试，镜下所见那神奇的“抑菌带”，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然而，那灯塔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未知深渊！浑浊的提萃液，未知的杂质，衰败到极点的躯体…此针一下，非生即死！且死的可能，远大于生！
就在这时，朱高炽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静室门口。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张师傅的矮榻前，清澈的目光落在那张枯槁而痛苦的脸上。他伸出小手，轻轻拂去张师傅额角渗出的冰冷虚汗。那触感，如同触摸一块即将熄灭的余烬。
“李院判，”朱高炽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张师傅为格物院鞠躬，身陷绝境，已逾月余。旧法判其死，格物穷其变，输血、剖创、青蒿、硫磺、硫铁…步步惊心，步步血泪，终将其自鬼门关前拖回数次。然腐毒狡诈，万变求生，终成此‘菌毯’绝境。若无此‘青霉灵’，他…早已是一具腐尸。”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李时珍、王徵、吴有田，最终落在那瓶浑浊的“青霉灵”提萃液上。
“此液浑浊，其效未知，其险滔天。然，此乃吾等格物至今，所能炼出、唯一可能破此‘菌毯’绝境之刃！兔豚之试，镜下之观，皆昭示其破毒之伟力！张师傅之躯，已至绝路。前无生途，退则必死！与其坐视其被腐毒蚀尽最后一丝生气，不如…以此未知之刃，赌一线破壁之机！”
朱高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此刃，乃张师傅之血、格物院之智、天地间造化相克之理所铸！今日，当以此残躯为祭，为天下后世伤者，试此青锋！是成是败，是神是魔，皆由天命，亦由吾等格物之心！李院判，下针吧！”
“殿下…”李时珍身体剧震，布满血丝的双眼中，迷茫、恐惧、责任、决绝交织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清明。他缓缓睁开眼，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如同磐石般落在张师傅那苍白手臂上暴露的静脉。
“取针！烈酒沸煮！棉纱！”李时珍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青霉灵液！摇匀！静置去沫！”
“固定手臂！寻脉！”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瞬间打破了静室的死寂。吴有田强忍着手抖，将特制的银质中空针管（针头已是最细）在酒精灯上反复灼烧至通红。化学所主事颤抖着双手，将琉璃瓶中的浑浊液体小心摇匀，静置片刻，待表面细微泡沫消散，用一支细长的琉璃吸管吸取了约莫一小酒杯的量，注入另一支已消毒的特制小琉璃注射器中。
李时珍亲自接过注射器，指尖感受着琉璃壁传来的微凉。他俯下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师傅手臂上那根因脱水而微微塌陷的青色静脉。他的手稳如磐石，针尖在烈酒擦拭过的皮肤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精准而迅速地刺入！
暗黄绿色的浑浊液体，在纤细的琉璃管壁内，被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推入那枯槁身体的血脉之中！
静室内，时间仿佛凝固。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张师傅的反应。
一秒。
两秒。
十秒。
昏迷中的张师傅，身体似乎没有任何异常变化，依旧在艰难地喘息。
就在众人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懈一丝的刹那！
“呃——！” 一声极其痛苦、如同野兽濒死般的闷哼猛地从张师傅喉咙深处挤出！他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撕扯，猛地向上弓起！随即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极其妖异的、如同煮熟虾子般的潮红！紧闭的眼皮下，眼珠疯狂地滚动！脉搏在吴有田指尖下骤然加速、狂跳，如同密集的鼓点！整个身体如同被投入滚烫的油锅，温度在琉璃细管中急剧飙升！
“血热！剧变！！”吴有田失声尖叫，声音充满了绝望！
王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化学所主事面如死灰，喃喃道：“毒…是剧毒…”
唯有李时珍！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鹰隼，死死盯着张师傅的反应，没有丝毫慌乱！他猛地推开吴有田，自己扑到早已准备好的、对准张师傅指尖的显微定真镜前！
目镜之下，取自张师傅指尖的新鲜血液样本，此刻正上演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微观战争！视野中，无数形态狰狞、疯狂扭动的“腐毒虫”（败血症细菌）充斥其间，它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正贪婪地吞噬着衰败的红血球！然而，就在这片混乱的微型地狱中，一股浑浊的黄绿色“洪流”（青霉灵粗提液）正随着血流汹涌而至！
当“洪流”与最外围的“腐毒虫”接触的瞬间！
奇迹发生了！
那些之前无论青蒿、硫磺、硫铁都难以彻底杀灭的顽固球菌、杆菌，在接触到浑浊液体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球状的“葡萄串”瞬间崩解！杆状的“蛆虫”僵直断裂！甚至一些细小的螺旋状“毒蛇”也扭曲着失去活力！更令人震撼的是，那浑浊液体中悬浮的细微絮状物（青霉菌丝碎片或代谢产物），仿佛自带无形的力场，所过之处，“腐毒虫”如同烈日下的霜雪，迅速消融、瓦解！一条清晰的、由死亡“腐毒虫”残骸构成的“净化带”，正随着浑浊“洪流”的推进，在微观战场上势如破竹地向前席卷！
“杀！杀！杀！！”李时珍几乎是无意识地嘶吼出来，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喜光芒！他猛地抬起头，对着陷入绝望的王徵和吴有田嘶声喊道：“不是毒！是兵！是天兵！镜下观之！‘青霉灵’如天兵破阵！‘腐毒虫’溃不成军！快！稳住他！参汤！吊住气！熬过此‘血热’反扑！”
这如同神谕般的嘶吼，瞬间点燃了静室内死寂的绝望！王徵和吴有田如同被注入强心剂，扑到张师傅榻前！灌参汤！擦冷汗！按摩心口！用尽一切手段稳住那剧烈痉挛、高热灼人的躯体！
张师傅的身体依旧在疯狂地抽搐、灼烧，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然而，李时珍伏在显微镜前，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片微观战场，口中不断嘶吼着战报：
“又一片！杀光了！”
“推进！还在推进！”
“好！杀得好！”
这诡异而狂热的景象，让一旁的化学所主事目瞪口呆，随即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热流涌遍全身！他猛地扑到另一台显微镜前，凑近观察取自张师傅创口边缘的渗出物样本！
视野中，那曾经顽固粘稠、让硫铁幽蓝星屑都难以彻底摧毁的“菌毯”残骸区域，此刻竟也出现了崩解的迹象！浑浊的“青霉灵”成分似乎正渗透进去，瓦解着最后的顽固结构！
“破壁！真的在破壁！”化学所主事的声音带着哭腔的狂喜！
就在“静室”内这场无声的微观战争进行到最惨烈也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大明帝国的权力中枢——奉天殿，却被另一场风暴席卷！
早朝的金钟余音未散，都察院左都御史吕震，这位素以“清流砥柱”、“理学正宗”自居的老臣，手持象牙笏板，步履沉稳地出列。他面容肃穆，眼神沉痛，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声音洪亮而悲怆，瞬间压下了朝堂上所有的窃窃私语：
“臣吕震，泣血顿首，冒死以闻！陛下！太子殿下！格物妖祸，荼毒已深！今有十恶，罄竹难书，伏乞圣裁！”
他展开一份早已备好的、字字泣血的奏疏，声音如同丧钟，在宏伟的殿堂中回荡：
“一恶，亵渎人伦！剖尸验脏，视人命如刍狗，引妖镜窥邪，坏人心术！二恶，逆乱纲常！活人输畜血，混淆人畜之防，纲常沦丧！三恶，荼毒生灵！以剧毒硫磺焚灼活人肌骨，致工匠张氏残肢断体，惨绝人寰！四恶，招引邪祟！搜罗霉变秽物入药，行魇镇邪法，污秽宫闱！五恶，毁我文脉！编撰《启蒙》妖书，以剖心见脏、妖镜窥邪之图毒害童蒙！更兼雕版惊现‘天厌’妖文，流布则遗祸无穷！六恶，耗竭国帑！集天下巧匠、搜罗奇技淫巧之物，靡费无度，国库为之空悬！七恶…”
吕震每念一“恶”，声音便拔高一分，悲愤之色便浓重一分！他将格物院所做的一切探索——解剖、输血、硫磺治疗、青霉研究、《启蒙》编印、乃至雕版被阴刻之事——全部扭曲、放大，扣上“亵渎”、“逆乱”、“荼毒”、“招邪”、“毁文”、“耗国”等十项足以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更将张师傅的惨状和雕版“天厌”妖文作为“天降灾异”、“神灵震怒”的铁证！
“…陛下！太子殿下！”吕震念至最后，已是涕泪横流，噗通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妖星现，则国祚危！格物妖孽不除，则大明江山倾覆在即！上天示警，雕版泣血！臣等泣血恳请陛下，太子殿下！速下明旨：立废格物邪院！焚毁妖书雕版！将李时珍、王徵、吴有田等一干妖人，明正典刑，以谢天下！以安社稷！以慰苍生！陛下！三思啊——！”
“臣等附议！”
“恳请陛下三思！”
“废格物，诛妖人！”
随着吕震的哭嚎，十几名早已串联好的御史、给事中，以及部分被裹挟的六部中下层官员，如同排练好一般，齐刷刷出列跪倒，叩首如捣蒜！悲愤的哭嚎声和“废格物，诛妖人”的呼喊瞬间响彻大殿！整个奉天殿，被一股汹涌的、裹挟着“大义”与“恐惧”的浊流所淹没！
朱棣高踞龙椅之上，玄色龙袍下的身躯如山岳般沉凝。右眼深处，那沉淀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跪倒一片的臣子，扫过吕震那涕泪横流、却眼神深处隐现一丝得色的老脸，最终落在身旁侍立的朱高炽身上。
朱高炽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惊惶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清澈的目光穿透殿内喧嚣的浊浪，仿佛已看到了格物院“静室”内那场无声的微观战争，看到了浑浊药液在血脉中冲杀“腐毒虫”的景象。
龙椅上的朱棣，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那细微的声响，却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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