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走了。
带着一身我看不懂的澄澈和坚定,消失在翊坤宫的夜色里。
偏殿里,还剩下那锅没喝完的萝卜汤。
汤已经凉了,白色的萝卜块沉在底下,像一块块没有温度的玉。
我盯着那锅汤,心里七上八下。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吗?
没有。
我只是不想让他饿着,又不知道怎么劝,就随口胡诌了几句。
做人要像萝卜,清清白白。
这是什么鬼话?
我一个厨子,都觉得这比喻烂透了。
可他,就这么信了。
还对我行那么大的礼。
我心里发毛。
这孩子,不会是自己脑补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吧?
我把剩下的汤倒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经略府那边,太子的人虎视眈眈。
裴昭这边,又心事重重,神神叨叨。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红薯,两头都在冒烟,随时都要焦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只想退休。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连研究新菜谱的心思都没了。
我恹恹地坐在窗边,看着宫里的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
他们走过我窗前,脚步都轻得听不见。
但那飞快瞥过来又赶紧收回去的眼神,藏不住。
敬畏,好奇,还有恐惧。
我叹了口气。
慧皇贵妃。
这个名头,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就在我快要坐着睡着的时候,李德安来了。
他走得很快,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表情。
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惊魂未定。
“娘娘,陛下请您去一趟御书房。”
御书房?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是太子去告状了?
还是经略府那帮人又闹起来了?
“陛下……可有说什么事?”我试探着问。
李德安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
“娘娘去了便知。是……好事。”
好事?
我怎么一点都不信呢。
李德安脸上的表情,可一点都不像报喜的。
我怀着一种上刑场的心情,跟着李德安去了御书房。
一路上,我的脑子里,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过了一遍。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死定了。
御书房里,气氛很凝重。
裴容坐在龙椅上,面色无波。
但他面前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信件和一块玉佩。
我认得那玉佩。
我见过舒贵妃戴过,一模一样的双鱼纹。
那是舒家的东西。
而裴昭,就跪在殿中央。
他的背,挺得笔直。
像一杆在风雪中也不肯弯折的枪。
我一进去,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裴昭的,平静无波。
裴容的,却深邃得吓人。
那里面,有我熟悉的欣赏,赞叹,还有一种……更浓烈的东西。
是狂喜。
一种找到了稀世珍宝的狂喜。
他又开始了。
他又在脑补了。
“爱妃,来。”
他对我招了招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生的温柔。
我挪着小碎步,走到他身边。
他拉住我的手,让我看桌案上的那些东西。
“你看看这些。”
我低头。
信上的字迹,我看不懂。
但那玉佩,我认识。
“这是……”我迟疑了。
“是舒家的东西。”裴容替我说了出来。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裴昭,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暖意。
“是昭儿,今天一早,亲手交给朕的。”
我猛地看向裴昭。
他依旧跪着,一动不动。
我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
舒家,他那个被废的外祖家,找上他了。
而他,把他们,卖了。
卖得干干净净。
我的血,瞬间就凉了。
我看着裴昭那瘦削但笔直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直冲天灵盖。
我昨天……都干了什么?
一锅萝卜汤。
几句胡说八道。
就让他,做出了这种……六亲不认的事?
“母妃。”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裴昭开口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清澈。
“儿子记得您昨晚的教诲。”
“做人,要像萝卜,清清白白,明明白白。”
“不该沾染的东西,就不能沾。”
“出身非我所能择,然未来由我亲手创。”
“儿子,不想让母妃失望。更不想……让父皇失望。”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他说,他不想让我失望。
他把我,当成了指引他方向的明灯。
可我,我只是个想做饭的厨子啊!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我只是想让你多吃点蔬菜?
当着皇帝的面说这些?
那我就是欺君。
死罪。
我只能僵在原地,脸色发白。
而我的这副表情,落在裴容眼里,又成了另一种意思。
“爱妃,”他握紧了我的手,声音里满是感叹,“你教得好啊。”
“朕一直担心,昭儿会念及旧情,被舒家余孽所累,误入歧途。”
“是你,用这等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为他斩断了尘缘,也为朕,除了一个心腹大患!”
雷霆手段?
菩萨心肠?
我吗?
我只是炖了一锅汤!
“朕原以为,”裴容站起身,走到裴昭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你只是让他与过去划清界限。”
“没想到,你竟是在教他,何为‘取舍’,何为‘忠义’!”
“让他亲手将这些证据呈上,既是向朕表明心迹,也是让他自己,再无退路!”
“好一招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此等心胸,此等智慧,朕……自愧不如!”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光芒,几乎要将我吞噬。
完了。
这个美丽的误会,已经发展到我完全无法控制的地步了。
舒家的余孽,肯定恨死我了。
太子党,本来就想弄死我。
现在,我的仇人名单上,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感觉我的脖子上,凉飕飕的。
裴容扶着裴昭,拍了拍他的肩膀。
“昭儿,你做得很好。”
“你没有辜负你母妃的教导,更没有辜负朕。”
“从今日起,你便搬入毓庆宫,一切份例,等同太子。”
此言一出,裴昭的身体,都抖了一下。
我也倒吸一口凉气。
毓庆宫。
那是历代太子的居所!
裴容这句话,几乎就是在告诉所有人,他要换太子了!
“父皇……”
裴昭的声音,也带上了颤抖。
“不必多言。”
裴容摆了摆手,转身走回我身边。
他看着我,眼里的柔情和赞许,几乎要溢出来。
“爱妃,你又为朕立下了一件大功。”
“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想要退休申请书,你能批吗?
我心里在呐喊。
嘴上却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臣妾……臣妾不敢居功。”
“这都是,陛下洪福齐天,三皇子天性纯良。”
“又在谦虚。”
裴容宠溺地笑了笑。
“也罢,朕替你决定了。”
他沉吟片刻,朗声道。
“传旨,慧皇贵妃林氏,仁德淑睿,教子有方,堪为六宫表率。特晋‘惠’字为号,赐金册宝印,钦此。”
我的封号,从“智慧”的“慧”,变成了“仁惠”的“惠”。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前者,是夸我聪明。
后者,是赞我德行。
他这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不仅有智,更有德。
我这个“宫斗奇才”的人设,被他亲手,焊得更牢了。
牢到我自己都抠不下来了。
我跪下谢恩,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想杀我的人,又多了一大批。
我的退休之路,也变得,更遥远了。
我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裴昭。
他正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全是孺慕和信赖。
我心里,哀嚎一声。
儿啊,你可把你娘我,坑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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