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南城千户所,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寒意和煤烟味的雾气里。校场上例行点卯的呼喝声带着一丝敷衍和困倦。沈炼站在队列的末尾,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前几日多了几分沉静和不易察觉的锐利。左肩胛下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经过一夜的强行休整,总算没有昨日那般撕裂般的灼痛感。
疤脸刘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并未消失,但昨夜那场血腥的街头恶斗,似乎暂时震慑住了那条毒蛇。更重要的是,百户郑坤那最后意味深长的一瞥和那句“怎么回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一圈涟漪。郑坤没有当场责罚他当街斗殴,也没有偏听疤脸刘的哭诉,只是派人将那些哀嚎的泼皮拖走,然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带人离去。
这意味着什么?
沈炼不敢妄加揣测。是郑坤秉公执法?还是他看到了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无论如何,这短暂的喘息之机,弥足珍贵。他需要尽快恢复体力,更需要……找到破局之法。那三十两银子,依旧是压在心头的巨石。
点卯的队列前方,总旗张彪那油滑而刻薄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沈炼的思绪。
“……城南柳条胡同,报上来一桩命案。说是后院水缸里淹死个人。”张彪捏着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校场,带着一股子显而易见的厌烦,“屁大点事!一个醉鬼失足落水,也值得报到咱们锦衣卫头上?地方衙门的差役都是吃干饭的吗?”
他顿了顿,绿豆般的小眼睛在队列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站在末尾、依旧带着明显病容的沈炼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
“沈炼!”张彪拖长了调子,“你伤也养了几天了,总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吧?正好,带两个新来的,去‘看看’!记清楚了,是‘看看’!别给本官惹麻烦!把现场情况记下来,问问左邻右舍,写个条陈回来交差就行!明白了吗?”
“是,总旗大人。”沈炼抱拳,声音嘶哑但平静。他早已习惯了张彪的刁难。这种“脏活累活”,自然是他这种“边缘人”的专属。
“王二,李石头!”张彪又点了两个名字。队列里走出两个年轻校尉,都穿着崭新的深蓝色飞鱼服,脸上带着初入卫所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王二身材敦实,眼神有些木讷;李石头则瘦小些,眼神灵活,带着点市井的机灵劲儿。两人在卫所里同样不受待见,属于被排挤的新丁。
“你们俩,跟着沈小旗去!学着点!”张彪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在驱赶苍蝇,“快去快回!别耽误了晌午的操练!”
“卑职遵命!”王二和李石头连忙抱拳应声。
沈炼没再多言,转身便朝着卫所大门走去。王二和李石头对视一眼,赶紧小跑着跟上。
穿过几条依旧冷清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混合着煤烟、炊烟和淡淡水汽的味道。越往南走,街道越是狭窄破败,两侧的房屋也越发低矮拥挤。柳条胡同,名副其实,狭窄得如同一条扭曲的羊肠小道,两侧是低矮的土坯墙或歪斜的木板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报案的地点,是胡同深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破落小院。院门歪斜地敞开着,门口围拢着几个探头探脑、面带惊惧的街坊邻居,正低声议论着什么。看到穿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沈炼三人走来,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官爷!官爷来了!”一个穿着破旧棉袄、头发花白的老头颤巍巍地迎上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眼神却躲躲闪闪,“就……就在后院!太吓人了!”
沈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王二和李石头守在院门口,维持秩序,自己则迈步走进了小院。
院子极小,不过丈许见方。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坑洼不平,积着昨夜残留的雨水,形成浑浊的小水洼。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家什和柴禾,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院墙低矮,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土坯。
气味!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气味,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猛地灌入沈炼的鼻腔!
那是一种混合了浓重的水腥气、肉类腐败的恶臭、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甜腥味的复杂气味!这气味霸道而诡异,瞬间冲散了清晨的空气,直冲脑门,让沈炼胃里一阵剧烈翻涌,差点当场吐出来!他强行压下不适,眉头紧紧皱起。
死亡的气息! 而且是非正常死亡的气息!这种味道,他并不陌生——在国安处理高度腐败的遇难者遗体时,他曾无数次闻到过类似的气味!但在这个时代,这种味道带来的冲击,更加原始,更加令人不适。
他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子。气味源头在后院。他绕过正屋,沿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走向后院。
后院比前院更加狭小、阴暗。一棵枯死的槐树歪斜地立在角落,光秃秃的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地面泥泞不堪,污水横流。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一口巨大的、半埋在地下的陶制水缸。
水缸的边缘高出地面约一尺,缸口直径足有四五尺宽。缸里盛满了浑浊的、泛着黄绿色的污水,水面上漂浮着枯叶、烂菜帮子和一些辨不清的污秽物。那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正是从这口水缸里散发出来的!
而此刻,水缸里,赫然浸泡着一具人体!
尸体呈俯卧状,大半身子沉在浑浊的水下,只有背部和后脑勺部分浮出水面。尸体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下身是一条同样破旧的灰色裤子。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不正常的、青紫色的肿胀,上面布满了污秽的泥浆和滑腻的水藻。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尸体的头部。头发稀疏,湿漉漉地贴在肿胀的头皮上。脸部因为俯卧而埋在水下,看不真切。但仅仅是那浮在水面上的、肿胀变形的后脑勺和青紫色的皮肤,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嗡嗡地在水缸上方盘旋,时而落在尸体暴露的皮肤上,贪婪地吮吸着。水缸边缘,甚至能看到几条细小的、灰白色的蛆虫在污水中蠕动!
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
饶是沈炼前世见惯了各种场面,此刻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他身后的王二和李石头更是脸色煞白,王二直接捂着嘴干呕起来,李石头则死死咬着嘴唇,身体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呕……沈……沈小旗……这……这……”王二声音发颤,话都说不利索了。
沈炼强压下生理上的强烈不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他不再是那个被排挤的沈炼,而是国安局特勤三组组长林峰!他需要观察!分析!找出真相!
他目光锐利,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仔细审视现场:
水缸半埋地下,缸壁厚重,积满污水,显然很久没有清理。缸口边缘有滑腻的青苔。后院泥泞,脚印杂乱,但靠近水缸的泥地上,似乎有几道比较深的、拖拽的痕迹?从院墙角落一直延伸到水缸边?
尸体俯卧,手臂自然下垂,部分没入水中。初步判断尸僵已缓解。
尸体背部未见明显尸斑,但暴露的皮肤青紫肿胀,颜色均匀,不像正常尸斑分布。
尸体高度肿胀,皮肤出现腐败水泡,有蛆虫活动,死亡时间估计在24-48小时左右。
死者后脖颈靠近衣领的位置,似乎有一道不明显的、暗红色的条状印痕?被泥污和头发遮挡,看不太清。
衣物普通,是底层平民常见的粗布。口袋里空空如也。没有明显挣扎搏斗痕迹。死者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草鞋,其中一只似乎有松脱的迹象?
“官爷……官爷……” 之前那个老头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声音发颤,“这……这是老刘头……就住隔壁……是个孤老头子……平时……平时就好喝两口……昨儿晚上还听见他屋里叮咣响,估计又喝多了……谁成想……掉缸里淹死了……唉,造孽啊……”
醉酒失足?
沈炼眉头皱得更紧。这个解释看似合理,但现场……总有些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强忍着恶臭,小心翼翼地靠近水缸边缘。浑浊的污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尸体肿胀的皮肤近在咫尺,上面蠕动的蛆虫清晰可见。王二和李石头远远地站着,脸色惨白,根本不敢靠近。
沈炼的目光死死盯着尸体后脖颈那道若隐若现的暗红色印痕。他需要看得更清楚!
他环顾四周,看到墙角靠着一根用来晾衣服的、前端带钩的细长竹竿。他走过去,拿起竹竿,小心地伸向水缸。
“沈……沈小旗!您这是……”李石头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惊恐。亵渎尸体,在这个时代可是大忌!
沈炼没有理会。他用竹竿前端的钩子,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拨开尸体后脖颈处湿漉漉、沾满泥污的头发和衣领。
看清了!
那果然不是污渍!而是一道清晰的、暗紫红色的、条状的勒痕!大约一指宽,环绕脖颈后侧,边缘相对整齐,皮下有明显的出血点!虽然被水浸泡和腐败有所影响,但痕迹依然清晰可辨!
缢痕?!
沈炼心中猛地一凛!这绝不是失足落水能造成的!这是机械性窒息的典型特征!是被人勒颈或者自缢留下的痕迹!
谋杀?还是自杀?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张彪所谓的“醉鬼失足”,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皂隶服、提着个破旧木箱、浑身散发着劣质烧酒气味的干瘦老头,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后院。是衙门派来的老仵作。
“哎哟喂!这味儿!”老仵作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走过来,瞥了一眼水缸里的尸体,又看了看拿着竹竿的沈炼,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和不以为然。
“仵作老周。”老头对着沈炼随意拱了拱手,算是见礼,“怎么着?锦衣卫的大人们也来看这腌臜玩意儿?一个醉鬼淹死,有啥好看的?”他显然没把沈炼这个小旗放在眼里。
老周说着,打开他那散发着怪味的木箱,拿出几样简陋的工具,然后指挥着王二和李石头:“你们两个,愣着干嘛?搭把手,把人捞上来!泡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臭死个人!”
王二和李石头虽然害怕,但不敢违抗,忍着恶心,找来两根麻绳,套住尸体的腋下和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沉重肿胀的尸体从水缸里拖了出来,“噗通”一声摔在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和泥点。
尸体被拖出水面,那股恶臭更加浓烈!尸体正面朝上,肿胀变形的五官暴露在空气中——眼睛圆睁,口唇青紫,舌头微微外伸,面部皮肤布满腐败水泡,惨不忍睹!
老周捏着鼻子,蹲下身,动作极其敷衍。他用银针在死者口鼻处探了探,又掰开死者紧握的拳头看了看,再随意检查了一下死者裸露的皮肤,然后便站起身,拍拍手,对着沈炼说道:
“沈小旗,看清楚了?口鼻有蕈形泡沫,指甲干净,身上也没啥外伤。典型的醉酒失足,落水淹死!没啥好查的!赶紧让地保找人抬去‘漏泽园’埋了拉倒!这大冷天的,晦气!”
老周说完,收拾好他的破箱子,摇摇晃晃地就要走。
“等等!”沈炼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
老周脚步一顿,诧异地回头看着他。
沈炼没有看老周,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在死者那沾满污泥、微微蜷曲的右手手指上!
刚才尸体被拖拽时,死者的右手无意中摊开了一下!虽然很快又蜷缩回去,但就在那一瞬间,沈炼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
在死者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里,似乎嵌着几根极其细微的、亮绿色的丝线状物!颜色鲜艳,与周围污浊的污泥和尸体本身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什么?!
沈炼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蹲下身,不顾尸体散发的恶臭和泥泞的地面,伸出自己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捏住死者右手的手腕,然后极其缓慢、轻柔地将那蜷曲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王二、李石头、老周,以及院门口探头探脑的邻居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炼这“亵渎尸体”的举动!
沈炼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当死者的食指和中指被完全掰开时,指甲缝里的东西清晰地暴露出来!
果然是丝线!
几根极其细小的、大约半寸长的、亮绿色的丝线!质地光滑,像是某种丝绸或上等棉线的残留物!它们深深地嵌在指甲缝的污垢里,颜色鲜艳得刺眼!
一个生活贫困、好喝烂酒的孤老头子,指甲缝里怎么会有如此鲜艳、明显不属于他阶层的丝线?而且是在他死前用力抓挠什么东西留下的?
这绝不是意外落水!
沈炼眼中寒光一闪!他猛地抬头,看向老周,声音冰冷:
“周仵作,你确定……他身上没有外伤?”
“你确定……他是失足落水?”
“那他指甲缝里的东西……又作何解释?!”
沈炼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后院里炸响!
老周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这……这……许是……许是捞水缸里的烂菜叶子沾上的……”
“烂菜叶子?”沈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着那鲜艳的亮绿色丝线,“你见过这种颜色的烂菜叶子?”
老周哑口无言,额头渗出冷汗。
王二和李石头也凑了过来,看到那醒目的绿丝线,脸上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院门口围观的邻居们更是议论纷纷,看向沈炼的眼神充满了惊异和……一丝敬畏?
沈炼不再理会老周。他站起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再次扫过这个狭小、肮脏、充满死亡气息的后院。那道拖拽的痕迹……水缸边缘的滑腻……死者后颈的勒痕……指甲缝里的绿丝线……
谋杀!
这个结论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头!
他需要更仔细地勘察现场!需要询问更多的邻居!需要弄清楚死者昨晚的行踪!需要找到这绿丝线的来源!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王二和李石头沉声道:
“封锁现场!不许任何人再进来!”
“王二,你去询问左邻右舍,特别是昨晚听到‘叮咣’响声的人,问清楚具体时间、声响来源!”
“李石头,你仔细检查院墙内外,特别是靠近水缸的墙根和角落,看看有没有脚印、血迹或其他可疑物品!”
“我……再仔细看看尸体!”
沈炼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王二和李石头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是!小旗大人!”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虽然依旧脸色发白,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认真和……隐隐的兴奋?
老周看着沈炼蹲在尸体旁,再次仔细检查死者脖颈和指甲缝的专注侧影,又看了看那两个忙碌起来的新丁,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提着箱子,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后院。
沈炼没有在意老周的离去。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眼前的“现场”中。指尖传来尸体皮肤冰冷滑腻的触感和腐败的粘稠感,恶臭几乎令人窒息。但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些,如同一个最精密的法医,用这个时代最简陋的条件,试图从这具沉默的尸体和这片泥泞的土地上,挖掘出被掩盖的真相。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和低矮的院墙,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弱的光线,照亮了这方阴暗的死亡之地,也照亮了沈炼那双在污泥与腐臭中,闪烁着冷静而执着光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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