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胡同深处那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院,此刻被一种更加凝重的气氛所笼罩。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光线,非但没有驱散阴霾,反而将泥泞的地面、斑驳的院墙和那口散发着恶臭的空水缸映照得更加破败、凄凉。
沈炼站在泥泞的后院中央,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被严密封锁的现场。王二和李石头正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在泥泞中一寸寸地搜索,不放过任何可疑的痕迹。老仵作周老头,在沈炼冰冷目光的逼视下,不得不强忍着恶心和酒意,重新蹲在那具肿胀腐败的尸体旁,极其不情愿地、却比之前仔细百倍地重新验看——重点检查那道紫红色的颈后勒痕,以及死者指甲缝里那几根鲜艳得刺眼的亮绿色丝线。
沈炼的注意力,却早已越过院墙,投向了隔壁那座同样破败、却隐隐传来捶打声和某种特殊气味的小院。
染坊!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死者指甲缝里的丝线,颜色如此鲜艳、质地特殊,绝非寻常人家所有。而柳条胡同这种贫民聚集之地,唯一可能接触到大量染料的,只有隔壁那家新搬来不久、据说生意惨淡的小染坊!
“王二!”沈炼沉声唤道。
“在!小旗大人!”王二立刻挺直腰板跑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经过刚才沈炼那番石破天惊的“谋杀”论断和现场指挥,他对这位原本同样被排挤的小旗官,已经产生了近乎敬畏的信服。
“你带两个人,”沈炼指着隔壁院子,“去查查那家染坊。重点看他们染缸里有没有亮绿色的染料!再问问坊主,最近有没有染过这种颜色的丝线或布料!态度客气点,但眼睛放亮点!”
“是!明白!”王二精神一振,立刻点了两个衙役,快步走向隔壁。
沈炼则走到院墙边,这堵墙不高,由粗糙的土坯和碎石垒成,年久失修,缝隙很多。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墙头,又仔细看了看墙根处的泥土痕迹。昨夜下过雨,泥土松软。在靠近死者小院后墙的某个角落,他敏锐地发现了几处新鲜的踩踏痕迹,以及……似乎有重物拖拽蹭过墙根留下的模糊印记!印记的边缘,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绿色的泥浆!颜色与死者指甲缝里的亮绿丝线不同,但同样鲜艳!
染料!
沈炼的心跳微微加速。他不动声色,继续观察。目光顺着墙根延伸,最终落在了隔壁染坊后院的晾晒区。
染坊后院同样杂乱,但多了几根简陋的竹竿。此刻,竹竿上正晾晒着几匹刚刚染好的粗布,颜色各异。沈炼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深蓝、靛青、土黄……突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其中一根竹竿的末端,晾晒着几缕散开的丝线!颜色正是那种极其鲜艳、亮得几乎刺眼的绿色!与死者指甲缝里的丝线,如出一辙!
不仅如此,在晾晒丝线下方的泥地上,沈炼还发现了几滴同样颜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染料滴痕!位置正好在墙根那拖拽痕迹延伸的方向附近!
线索链!初步闭合!
沈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这时,王二快步跑了回来,脸上带着兴奋:“沈小旗!查到了!那染坊的染缸里,确实有亮绿色的染料!坊主是个姓吴的潦倒染匠,看着就心虚!问他有没有染过这种丝线,他支支吾吾说没有,但眼神躲闪!而且……”王二压低声音,“我在他染坊角落的烂泥地里,发现了一只沾满泥浆的破草鞋!鞋底的花纹……跟死者脚上那只快掉的草鞋,好像是一样的!”
鞋!关键物证!
沈炼眼中精光一闪!他立刻转身,对着还在磨蹭的老仵作和衙役沉声道:“看好现场!保护好尸体指甲缝里的丝线!王二,李石头,跟我来!”
沈炼带着王二和李石头,以及两个衙役,大步流星地走向隔壁染坊。染坊的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味和刺鼻化学药剂(靛蓝、明矾等)的气味。一个身材瘦小、穿着沾满各色染料的破旧短褂、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正神色慌张地在一个巨大的染缸旁搅拌着什么。看到沈炼一行人穿着飞鱼服闯进来,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里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官……官爷……”吴染匠声音发颤,眼神躲闪,不敢与沈炼对视。
沈炼没有立刻发问。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在狭小、杂乱、散发着霉味和染料味的染坊里扫视。
几个半人高的大陶缸,里面盛着颜色各异的浑浊液体。其中一个缸里的液体,正是那种亮得刺眼的绿色!缸壁上沾满了同样颜色的染料残渍。
泥土地面,潮湿泥泞,布满了杂乱的脚印。靠近后门的地面上,有几道明显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门外!痕迹中混杂着暗绿色的泥浆!
一堆废弃的染布和丝线边,赫然躺着一只沾满暗绿色泥浆的破草鞋!鞋底的花纹,与死者脚上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后院竹竿上,那几缕亮绿色的丝线,在惨淡的阳光下,如同无声的控诉!
沈炼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吴染匠那张写满惊恐和心虚的脸上。他没有立刻拿出草鞋,而是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里,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从死者指甲缝里提取出来的几根亮绿色丝线!
“吴染匠,”沈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如同淬火的钢针,直刺对方心底,“认得这个吗?”
吴染匠的目光落在沈炼掌心那几根鲜艳的丝线上,身体猛地一颤,嘴唇哆嗦着:“不……不认得……官爷……这……这是什么……”
“不认得?”沈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刀,扫过染缸里亮绿色的染料,扫过后院晾晒的绿色丝线,最后又落回掌心,“你染缸里的绿浆,颜色倒是和这丝线……一模一样啊。”
吴染匠的额头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官爷……这……这绿色……很多染坊都有的……不稀奇……”
“是吗?”沈炼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吴染匠不由自主地后退,后背抵在了冰冷的染缸上。“那后院晾晒的丝线呢?也是别家染坊的?”
“那……那是小人的……但……但小人染过很多……记不清了……”吴染匠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
“记不清了?”沈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好!我再问你!昨夜亥时左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亥时?小人……小人早就睡了……在屋里……”吴染匠眼神闪烁,回答得飞快,却更显心虚。
“睡了?”沈炼冷笑一声,猛地指向染坊后门地面那几道混杂着暗绿色泥浆的拖拽痕迹,“那这痕迹是怎么回事?!从你染坊一直拖到隔壁老刘头的后院!还有这个!”他示意王二拿出那只沾满暗绿色泥浆的破草鞋!
“这……这草鞋……”吴染匠看到草鞋,如同见了鬼,脸色瞬间死灰!
“这草鞋,是在你染坊后院的泥地里找到的!”沈炼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下,“而隔壁淹死的老刘头,脚上穿着的,正是另一只!鞋底花纹一模一样!上面沾的泥浆,和你染坊地面、墙根拖拽痕迹里的泥浆,颜色、质地,完全吻合!”
吴染匠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沈炼步步紧逼,目光如炬,死死锁定吴染匠的眼睛,语速不快,却字字诛心:“老刘头指甲缝里,嵌着你染坊独有的亮绿色丝线!他后脖颈上,有一道清晰的勒痕!是被人从背后勒住脖子留下的!水缸里没有他挣扎的蹬踏痕迹!他的尸体,是被人从别处拖拽过来,扔进水缸,伪造失足落水的假象!”
“而你染坊里,有亮绿色的染料!有同样颜色的丝线!有拖拽尸体的痕迹!有死者丢失的草鞋!还有……”沈炼猛地指向吴染匠腰间那条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靛蓝色的粗布腰带!腰带边缘,似乎有被用力拉扯过的变形痕迹!
“你这条腰带!长短、宽度,与老刘头脖颈上的勒痕……正好吻合!”
“轰——!”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吴染匠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涕泪横流,浑身筛糠般颤抖!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吴染匠哭喊着,声音凄厉,“小人……小人不是故意的!是那老刘头……他……他昨晚喝醉了酒,翻墙过来……看到……看到小人的妻子在院里打水……他……他言语调戏,还动手动脚……小人……小人一时气不过,就……就跟他打了起来……”
“他喝醉了,力气却大……推搡中小人被他按在地上……他……他还要去拉扯小人妻子……小人……小人急了……就……就解下腰带……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吴染匠双手比划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小人……小人只想让他松手……没想杀他啊!可他……他挣扎了几下……就……就不动了……”
“小人……小人吓坏了……看他没气了……更……更害怕了……”吴染匠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恐惧,“小人……小人想着……隔壁老刘头家后院有个大水缸……平时没人去……就……就趁着夜深人静……把他拖了过去……扔……扔进了水缸里……想着……想着能伪造成他喝醉酒……自己掉进去淹死的……”
“官爷!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啊!”吴染匠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哭得撕心裂肺。
染坊里一片死寂。只有吴染匠绝望的哭嚎声在回荡。
王二、李石头和衙役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亲耳听到了凶手的供述,亲眼看到了沈炼如何抽丝剥茧,从细微的物证入手,一步步还原真相,最终让凶手在如山铁证和心理压迫下崩溃认罪!这种破案的方式,这种冷静的推理,这种强大的气场,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看向沈炼的眼神,充满了震撼和由衷的敬佩!
沈炼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地痛哭的吴染匠,心中并无多少破案的喜悦,反而有一丝沉重。一个醉酒者的无德,一个丈夫的冲动,最终酿成了两条人命的悲剧。这就是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的悲哀。
“拿下!”沈炼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衙役们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将瘫软如泥的吴染匠五花大绑。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回了南城千户所。
当沈炼带着供状、关键物证以及垂头丧气的吴染匠回到卫所时,整个卫所都轰动了!
“什么?沈疯子……沈炼破案了?”
“失足落水是假的?是谋杀?”
“凶手是隔壁染匠?还招供了?”
“这……这怎么可能?他……他怎么做到的?”
校场上,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同僚们,此刻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那些曾经嘲讽过沈炼的人,此刻更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神躲闪,不敢与沈炼对视。
总旗张彪闻讯匆匆从厅堂里跑出来,绿豆小眼瞪得溜圆,看着被押解的吴染匠,又看看沈炼递上来的、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的供状和物证清单,脸上表情精彩纷呈——震惊、错愕、贪婪、狂喜……最终化作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虚伪笑容!
“哈哈哈!好!好!好!”张彪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仿佛破案的是他自己,“本官就知道!沈炼你虽然年轻,但心思缜密,是可造之材!这次派你去,果然没有辜负本官的期望!干得漂亮!给咱们南城卫所长脸了!”
他一把抢过沈炼手中的供状和物证清单,如同捧着宝贝,嘴里连珠炮似的说道:“快!快把案犯押下去!严加看管!供状和物证本官亲自保管!此案重大,本官要立刻禀报百户大人!沈炼啊,你这次立了大功!本官一定在百户大人面前替你美言!少不了你的赏赐!哈哈哈!”
张彪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拿着供状和物证清单,转身就朝着百户郑坤办公的厅堂快步走去,生怕功劳被别人抢了先。至于沈炼?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恰好被他“指派”去捡了个功劳的工具罢了。
沈炼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彪那急不可耐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冷。他早已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在这个等级森严、权力至上的地方,功劳永远属于上司。
王二和李石头站在沈炼身后,看着张彪的背影,又看看沈炼平静的侧脸,脸上都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李石头忍不住低声道:“小旗大人,这……这明明都是您……”
沈炼轻轻抬手,制止了李石头的话。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深邃。争功?毫无意义,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现在,能平安度过疤脸刘的危机,才是关键。
很快,张彪满面红光地从郑坤的厅堂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布包。他走到沈炼面前,将布包塞到沈炼手里,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沈炼啊,百户大人对你这次的差事办得很是满意!喏,这是赏你的!五两银子!拿着!以后跟着本官好好干,少不了你的好处!”
五两银子。对于张彪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于此刻债台高筑、身陷危机的沈炼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沈炼接过那沉甸甸的布包,入手冰凉。他没有看银子,只是平静地抱拳:“谢总旗大人赏赐。”
周围的同僚们看着沈炼手中的布包,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改变。那些曾经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轻蔑,此刻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审视、疑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的目光。
这个沈炼……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欺辱、任人嘲笑的“沈疯子”。他能在短短时间内,从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和一片泥泞的后院里,揪出真凶,还原真相!这种能力,这种冷静,这种手段……让他们感到陌生,甚至……有些畏惧。
沈炼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目光的变化。他依旧沉默着,将布包揣入怀中。冰冷的银锭贴着胸口,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同僚,最后落在远处百户郑坤厅堂那紧闭的门扉上。
尊重? 或许有了一丝。
安全? 还远远不够。
疤脸刘的三十两…… 依旧如同悬顶之剑!
他转身,朝着卫所大门外走去。王二和李石头下意识地跟上。
阳光依旧惨淡,但沈炼的背影,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似乎挺直了一些。那身破旧的深蓝色飞鱼服,仿佛也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光。
初啼虽微,却已惊破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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