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五十七分,第一声闹钟预备铃还没响,时川的生物钟已经先一步将他从梦里推搡了出来。
然而意识醒了,身体还赖在原地。
他固执地闭着眼,试图抓住梦境最后一点温热的尾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他想不起来,只觉得胸口残留着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像是夏日午后喝了一口冰汽水,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起一阵短暂而轻微的、不知缘由的酸楚。
七点整,闹钟准时奏响。尖锐的电子音效像一把蛮横的锥子,不由分说地刺破了卧室里由昏沉和静谧织成的茧。
时川的眉头皱了起来,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握住了冰凉的手机。
他没有睁眼,仅凭肌肉记忆划停了那恼人的声响。
屏幕的冷光从指缝间迫不及透射出来,在他眼皮上投下了一片模糊的亮斑,恰在此时,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晨光也穿透了窗帘的缝隙,像一道精准的指令,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一个温热的烙印。
夏天总是在炫耀自己的在场。
他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枕套是昨天刚换的,还带着洗衣液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干燥又安心,像小时候母亲晒过的被子。
他就这样赖了五分钟,脑海里空空荡荡,像一台刚刚重启的电脑,什么程序都还没来得及运行。
窗外,第一声蝉鸣幽幽地传来,拉得很长,带着点宿醉未醒的沙哑。那声音提醒他,新的一天,终究是无可避免地开始了。
洗漱台前,水龙头拧开,冰凉的水流哗啦啦地冲刷着掌心。时川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残存的睡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激得七零八落。
他抬起头,看见了镜子里那个自己——眼神涣散,头发有几绺不听话地翘着,另外几绺又无精打采地趴在额前。他对着镜子里那张乏善可陈的脸,扯了扯嘴角,既不算笑,也不算自嘲,只是一个维持了许多年的习惯性动作。
他随意地抓了抓头发,任它们以一种更加杂乱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松垮的白色t恤,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一双看不出原色的帆布鞋。他这一身行头,平凡得就像货架上最不起眼的那瓶矿泉水,解渴,但谁也不会特意记住它的味道。
下楼时,阳光已经彻底撕开了云层,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占领了整条街道。空气里弥漫着清晨独有的、混杂着植物水汽和尘土的味道。
街角的早餐店蒸腾着白色的热气,包子的香气蛮横地钻进鼻腔,提醒着每一个路人生活最朴素的奔忙。
时川挤上公交车,车厢里像一个移动的沙丁鱼罐头,混杂着汗味、早餐味和廉价香水味的黏稠空气包裹着每一个人。他习惯性地挪到靠窗的角落,单手抓住头顶的吊环扶手。车身摇晃,窗外的街景一帧一帧地倒退,像一部按了快进的默片。
他看着阳光在斑驳的树影间跳跃、碎裂,又重组,感觉自己像是被装进了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世界声色犬马,热闹非凡,却都与他隔着一层。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林音正与她的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闹钟进行着一场漫长而徒劳的拉锯战。
前四个闹钟的命运,都是在响起的十秒内被她一巴掌拍回寂静。而这最后一个,她任由它固执地响了三十秒,才慢吞吞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床头胡乱地摸索着。
啪的一声,世界总算清净了。
她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受潮而微微泛黄的印记,看了很久。那印记的形状有点像一只兔子,但如果换个角度,又觉得它更像一朵云。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只有一道固执的光线从边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墙壁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光带里,有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安静地、永恒地舞蹈。
林音坐起身,长发乱蓬蓬地垂在肩上,像一蓬枯萎的海草。
她打了个哈欠,下床的瞬间,脚底传来一阵清脆又狼狈的声响。是昨晚看电影时没吃完的那袋瓜子,被她不小心踢翻了。黑白相间的瓜子壳稀里哗啦洒了一地,像一场小规模的兵败。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狼藉,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莫名地感到一丝悲伤。她蹲下身,用指尖将那些细碎的、带着生活余温的壳,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放进床头的垃圾桶里。
她做得很慢,很认真,好像把这些碎屑归位,生活里那些失控的、七零八落的部分也能被一并收拾好似的。
出门前,她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浮肿的眼睛,油腻的刘海,还有嘴角边一颗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红得理直气壮的痘痘。
她叹了口气,放弃了与自己和解的打算,随手抓起一根发圈,将头发胡乱地在脑后挽成一个丸子。套上便利店那件蓝白相间的制服,趿拉着一双小黄鸭拖鞋,便算是完成了出门的全部准备。
从出租屋到上班的便利店,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路程。
阳光穿过路旁香樟树浓密的枝叶,在人行道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风一吹,那些光斑便跟着晃动,像一群活泼的精灵。
林音踩着拖鞋,小心翼翼地走在光影的交界线上,像在玩一场只有自己知道规则的游戏。她忽然觉得,今年的夏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漫长。
这里是沉光市。
沉光市没有那种属于一线大都市的、咄咄逼人的锐气。这里的空气里闻不到野性,只有老城区里樟树和栀子花的混合香气。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调慢了半拍,像一台老旧的胶片放映机,不急不缓地,播放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它的人口不多不少,恰好维持在一个既能让你保有足够的隐私,又能在傍晚的菜市场里,和相熟的摊主就“今天的西红柿是不是没有昨天甜”这个问题闲聊上十分钟的、恰到好处的距离。
它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存在着。不争不抢,不卑不亢,像一个坐在窗边,安安静静读着一本旧书的人。任凭窗外的世界如何车水马龙,风云变幻,他也只是偶尔抬起头,投去温和的一瞥,然后,便又沉浸回了自己那段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宁静而丰盈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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