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雾中山道
(一)
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把山道裹得密不透风。李明远踩着湿漉漉的石阶往上走,草鞋早已被露水浸透,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草绳摩擦脚底的“沙沙”声。他回头望了眼,英子正用锄头拄着地面,额前的碎发被雾水粘成一缕缕,却依旧紧跟着,肩上的药箱晃悠着,发出玻璃瓶碰撞的轻响。
“歇会儿?”李明远停在一块平整的岩石旁,从褡裢里摸出个干硬的窝头。
英子摇摇头,却还是靠着岩石蹲下来,从药箱里翻出块布,仔细擦着锄头上的泥——这锄头是她从工房顺手拿的,既能装作农具,危急时也能当武器用。“再走三里地就到鹰嘴崖了,”她喘着气说,“赵大哥说过,过了鹰嘴崖,路就好走些,能看见二龙山的烽火台。”
老郑在前面探路,此刻正对着雾气喊:“这边!石阶没断!”声音撞在雾里,散得七零八落,听着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李明远把窝头掰成两半,递过去一半:“垫垫肚子,不然一会儿没力气爬山。”
英子接过来,咬了一小口,干得刺嗓子,却慢慢嚼着,眼睛望着雾气深处。“你说,二龙山的人能信咱们吗?”她忽然问,“毕竟……咱们跟他们不算熟。”
“信不信,先把消息送到再说。”李明远望着被雾笼罩的山尖,“鬼子这次是奔着他们主力去的,一个小队带三挺机枪,他们未必能招架得住。”他想起赵领头的烟嗓,想起瘦高个拍胸脯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些萍水相逢的人,比某些所谓“自己人”更可靠——至少他们分粮食时,没把瘪的留给乡亲。
歇了约莫一刻钟,三人继续往上走。雾气渐渐薄了些,能看见路边的灌木挂着晶莹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英子忽然指着路边的石缝:“你看!破雪芽!”
石缝里挤着三棵细弱的绿芽,叶片上还沾着雾水,却比在坡上见到的更精神,像三个举着小旗的哨兵。“这儿的土更硬,”英子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碎石,“它还能钻出来,真厉害。”
李明远没说话,只是帮着把压在脖子上的石块挪开。他忽然想起张大爷在煤窑地上画的麦田,想起王婶把孩子裹在麦种袋里的样子——这些看似柔弱的东西,骨子里都藏着股不认输的劲。
“快走!”老郑在前面喊,“雾快散了,得赶在日头出来前过鹰嘴崖!”
鹰嘴崖名副其实,一道窄窄的山脊像鹰的翅膀,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壑,雾气在沟里翻涌,看着就让人腿软。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湿滑得很,英子把锄头别在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挪,药箱的带子勒得肩膀发红。
“抓住我的衣角!”李明远回头喊,声音在崖间荡开,带着点回音。
英子没说话,只是伸手抓住他的衣角,粗布衣裳被攥得发皱。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胸腔,却没敢低头看两侧的沟——她怕一看就腿软,更怕拖累他们。
走到崖中间时,雾气忽然裂开道缝,露出远处的山影。老郑拖累那山影喊:“看见没?那就是二龙山!烽火台还没冒烟,说明他们还没发现鬼子!”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枪响,闷闷的,被雾裹着,听不真切。三人心里同时一紧,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二)
过了鹰嘴崖,路果然好走了些。雾气散尽,日头挂在东边的山尖上,把山路晒得暖洋洋的。英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解下药箱往腿上抹药膏——刚才在崖上蹭破了皮,血珠渗过裤腿,在石头上留下个暗红的印子。
“我看看。”李明远蹲下来,想帮她解开裤腿,却被英子躲开。
“没事,小伤。”她把药膏往伤口上抹,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强装镇定,“这药膏是张大爷配的,里面加了破雪芽的汁,说能止血。”
老郑在旁边啃着窝头,忽然指着远处的树林:“有人!”
三人立刻躲到石头后面,只见树林里钻出来几个穿灰布军装的汉子,背着步枪,警惕地往这边望。为首的是个络腮胡,看见李明远他们,举起枪喊:“站住!干什么的!”
“自己人!”李明远举起手,慢慢走出去,“我们是柳林镇来的,找赵领头的有急事!”
络腮胡显然认识赵领头的,眉头皱了皱:“赵队长在山上,你们找他干啥?”
“鬼子往二龙山来了!一个小队,三挺机枪,寅时从炮楼出发的!”李明远急道,“我们是来报信的!”
络腮胡脸色一变,对身边的人喊:“快!去烽火台报信!让队长带人准备!”又转向李明远,“跟我来!”
跟着络腮胡往山上走时,英子忽然拽了拽李明远的胳膊,指着路边的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二龙山”三个大字,字缝里长满了青苔,却依旧能看出笔锋的遒劲。“这字刻得真好,”英子轻声说,“像张大爷说的‘站得直’。”
李明远点头,心里却想着鬼子的动向。按时间算,他们此刻应该快到山脚下了,三挺机枪要是架在山腰,二龙山的人怕是很难守住。
没走多久,就听见前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转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整的空地,搭着几十顶帐篷,十几个汉子正往步枪里装子弹,几个妇女在往麻袋里装石头,显然是准备当滚石用。赵领头的正站在块高地上,拿着望远镜往山下望,看见李明远,眼睛一亮:“真的来了?”
“千真万确,”李明远走到他身边,“我们在鹰嘴崖听见枪响,怕是已经交上火了。”
赵领头的把望远镜递给身边的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狗娘养的!早知道他们不安好心!”他转身对众人喊,“老三带一队守东坳,用滚石堵路!小马带二队去西坡,把机枪架在松树上!剩下的跟我来,咱们去山腰设埋伏!”
“等等!”李明远拦住他,“鬼子带了三挺机枪,硬拼吃亏,不如……”他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形图,“东坳的路窄,咱们先把滚石堆在上面,等鬼子进来就往下推,把他们的机枪卡住。西坡的松树密,能藏人,等鬼子乱了阵脚,再从后面包抄……”
赵领头的越听眼睛越亮,拍着大腿:“好主意!就按你说的办!”他转向李明远,“李兄弟,你们跟我去东坳?”
“我去西坡吧,”李明远看向英子,“我带英子去,她枪法准,能帮忙架机枪。”
“那我跟赵大哥去东坳!”老郑立刻说,把担子往地上一放,抄起了步枪。
英子从药箱里翻出两包草药,递给赵领头的:“这个是止血的,这个是消炎的,敷在伤口上就行。”又塞给老郑一把匕首,“当心点。”
老郑接过匕首,咧开嘴笑:“放心,我命硬!”
(三)
西坡的松树长得密不透风,阳光只能透过缝隙洒下点点光斑。李明远和英子跟着小马的二队往山上走,脚下的松针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
“就在这儿吧,”小马指着一棵三人合抱的松树,“这棵树高,能看见下面的路,机枪架在树杈上,保险。”
两个汉子立刻爬上树,把机枪架在树杈上,英子递过去块干净的布,让他们擦枪身的露水:“雾刚散,枪容易卡壳。”
李明远蹲在树下,往步枪里装子弹,听见山下传来喊杀声,还有机枪的“哒哒”声,心里不由得揪紧了。他看了眼英子,她正趴在树后,透过瞄准镜往山下望,手指稳稳地扣在扳机上,侧脸在光斑里显得格外沉静。
“来了!”树上的汉子喊。
李明远赶紧凑过去,只见十几个鬼子正往东坳的方向走,前面的举着步枪开路,中间的扛着机枪,后面的押着几个像是民夫的人,慢吞吞地跟着。
“狗日的,还抓了民夫!”小马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别开枪,等他们进东坳。”李明远按住他的枪,“等滚石下来再说。”
没过多久,就听见东坳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夹杂着鬼子的惨叫。山下的鬼子顿时乱了阵脚,扛机枪的想往回撤,却被后面的军官用指挥刀逼着往前冲。
“就是现在!”李明远喊。
树上的机枪立刻响了起来,“哒哒哒”的声音在松林里回荡。英子也扣动了扳机,一枪打在鬼子军官的腿上,那军官“嗷”一声倒在地上,剩下的鬼子更乱了。
“好枪法!”小马忍不住喊。
英子没说话,只是迅速装弹,又瞄准了一个扛机枪的鬼子。她的手很稳,呼吸也匀,像在煤窑里给伤员换药时一样专注。李明远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开枪的样子,手抖得厉害,子弹打在离靶子老远的地方,却还是咬着牙练,直到手指磨出茧子。
山下的鬼子被打得晕头转向,想往回撤,却被东坳的滚石堵了路,想往上冲,又被西坡的机枪压着。李明远趁机带着几个人往下冲,手里的步枪“砰砰”响,子弹打在鬼子身边的石头上,溅起火星。
混战中,李明远忽然看见一个鬼子举着刺刀冲向英子,他心里一紧,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把英子推开,自己却被刺刀划了胳膊,血瞬间涌了出来。
“李大哥!”英子惊呼,举枪打死了那个鬼子,赶紧跑过来给他包扎。
“没事,皮外伤。”李明远按住她的手,“别管我,还有鬼子!”
这时,东坳的方向传来欢呼声,显然是赵领头的他们赢了。剩下的几个鬼子见势不妙,想往树林里钻,却被老郑带着人堵住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从东坳绕了过来,手里的步枪还冒着烟。
“抓住两个活的!”老郑喊着,脸上沾着血,却笑得咧开了嘴。
(四)
夕阳西下时,二龙山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赵领头的让人杀了头羊,架在火上烤,油汁滴在火里,“滋滋”作响,香气飘得老远。被俘的两个鬼子被绑在旁边的树上,低着头,像泄了气的皮球。
“李兄弟,今天多亏了你!”赵领头的举着酒碗,“这碗我敬你!”
李明远接过碗,和他碰了碰:“是大家齐心协力,光靠我们三个可不行。”
老郑正和小马拼酒,两人喝得脸红脖子粗,嘴里还在说刚才的仗:“要不是你那枪打得准,那机枪手还得逞!”“还是你扔的手榴弹准,一下子炸翻三个!”
英子坐在火堆旁,给李明远包扎胳膊上的伤口。她的动作很轻,用温水洗过的布一点点擦去血污,然后敷上草药,再用布条缠好,缠得很紧,却不疼。
“明天得去看看那些民夫,”李明远忽然说,“他们都是附近村子的,得送他们回家。”
“我已经安排了,”赵领头的说,“让老三带几个人送,顺便给他们村子送点粮食,算是补偿。”他往火堆里添了块柴,“对了,你们接下来打算咋办?总不能一直住在煤窑里。”
李明远望着跳动的火苗,想起煤窑里的麦种,想起张大爷画的麦田:“等过了清明,我们想回柳林镇,把麦子种上。”
“鬼子还在镇上呢,回去危险。”赵领头的皱眉。
“危险也得回,”李明远的声音很沉,“麦子不能总藏在煤窑里,人也不能总躲着。张大爷说,土地是根,离了根,人就活不踏实。”
英子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等麦子熟了,我们请你们去吃新麦面馒头!”
“好!”赵领头的大笑,“到时候我带着弟兄们去,吃穷你们!”
篝火渐渐旺起来,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老郑唱起了跑调的山歌,小马跟着和,英子也哼起了柳林镇的小调,调子轻柔,却像根线,把所有人的心都串在了一起。
李明远望着远处的山影,雾又开始升了,却不像早上那么浓,反而像层轻纱,罩在山尖上。他忽然觉得,这山道上的雾,就像日子里的难,看着吓人,只要一步一步往前走,总能走到雾散的地方。
而那些藏在石缝里的破雪芽,那些埋在煤窑里的麦种,还有此刻围在篝火旁的人,都是破开迷雾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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