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踏入伤兵营时,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腐臭味霎时扑面而来。
仁贵妃扶着帐门尚未站定,便被眼前的景象骇得倒退半步——
满地草席上横七竖八躺着残缺的躯体,有个少年士兵正咬着木棍任医官剜去腿间腐肉,闷哼声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
墙角水盆里漂着截断指,纱布拆换时带下的皮肉黏连着扔进炭盆,发出滋滋轻响。
她突然捂住嘴冲向帐外,扶着土墙剧烈干呕。珍珠耳坠在苍白的颊边乱颤,泪水混着冷汗浸湿了鬓发。
“怎么会……这样?”她反复喃喃,指节在土墙上抓出深深痕迹。
贺楚的身影静静笼住她颤抖的肩背:“这已是经过医治的伤兵。”
他声音沉得像坠着铁块,“沿海战场上,缺药的将士们只能用烙铁烫合伤口,军粮断供时……他顿了顿,“甚至吃过草皮树根。”
仁贵妃猛然抬头,瞳孔里映着兄长凝重的面容。
“北冥水师战船年久失修,军饷层层克扣。”
他指向营中那些空洞的眼睛,“这些将士,是在用血肉填补朝廷十余年荒废的窟窿。”
风卷起营帐门帘,露出里面正在截肢的惨况。
仁贵妃突然扯下颈间东珠项链,狠狠掷向墙角:“我竟戴着这些……在宫里弹了十六年凤求凰!”
娘亲的手轻柔地落在仁贵妃颤抖的脊背上,一下下顺着她几乎要岔气的呼吸:“当务之急,是让他停下那些麻痹心神的药物。萨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仁贵妃身形一滞,缓缓抬起泪眼,迎上我们凝重的目光。她唇角泛起苦涩的弧度:“原来……你们都看出来了。”
她的视线掠过娘亲关切的面容,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这些年来,他何曾真正放下过宁姐姐……”
她抬手虚指宫城方向,“书房暗格里至今挂着宁姐姐的画像。他常独自在里面待上大半日,不许任何人打扰。”
指尖无意识地梳理着哭乱的发髻,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我从来不敢奢求太多,只要能日日见他一面,伴他左右便心满意足……”
“可三年前……”她突然哽住,缓了缓才继续,“他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张丹方,说炼成的药丸能让人忘却烦忧,在幻梦中得偿所愿。”
泪水再次涌出,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纵横,“我明知不妥,可我的话他哪里听得进?”
她突然抓住娘亲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服下第一颗药丸那夜,我守在一旁心惊胆战……可他竟对我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拉着我的手轻声唤——‘小羽,你来了?’”
最后几个字破碎在呜咽里。
她颓然松开手,任袖口华美的刺绣被泪水浸透:“自那以后……我再不拦他炼丹用药,就连我自己……也成了具行尸走肉。”
娘亲轻抚着萨仁后背的手忽然顿住,爹爹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骨节泛出青白。
“好妹妹,你记着——”
娘亲为萨仁拢好散乱的鬓发,声音轻柔却字字分明,“真正的情意从来不是饮鸩止渴,而是该相互扶持着走出迷障。”
她望向伤兵营中飘摇的北冥军旗,秋风吹得旗面猎猎作响:“他糊涂,你怎能跟着一起糊涂?人若始终困在往昔的幻梦里,又如何看得见眼前该走的路。”
目光掠过营中那些残缺的身影,娘亲的声音里带着沉沉的叹息:“即便是寻常百姓,也要为了一日三餐奔波劳碌。
而他肩上担着的,是北冥万千黎民的生计,是三军将士的性命——怎能任由自己这般沉沦?”
阳光将她的侧影镀上金边,那面在风中挣扎的军旗,仿佛正是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的写照。
娘亲这番话,字字如惊雷,炸响在仁贵妃混沌的心间。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营中——那些残缺的躯体、那些隐忍的痛苦、那面在秋风里挣扎的北冥军旗……
昔日尘封的心,在此刻被更庞大、更残酷的现实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痛苦,在于得不到他的真实爱意。
可此刻,她才惊觉,她与她的君王,早已一同沉溺在那碗名为“忘忧”的鸩酒里,一个甘饮毒酒,一个编织幻梦,在这方寸宫墙之内,共同逃避着宫墙之外如山崩海啸般的责任与现实。
他糊涂,她竟也跟着一起糊涂。
“相互扶持……走出迷障……”
她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凝于那面猎猎作响的军旗之上。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将华美的衣料攥出深深的褶皱,仿佛也在将那个软弱、沉沦的旧我,狠狠攥紧。
良久,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药味与血气的空气,再开口时,虽仍带着浓重的鼻音,那破碎的呜咽却止住了。
“姐姐……我明白了。这鸩酒……我们都不该再饮了。”
我静立一旁,看着仁贵妃眼中的混沌,剧烈地晃动、破碎,最终,在那片泪光之后,竟透出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清亮与坚定。
她抬手,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拭去泪痕,将那支象征着贵妃身份的珍珠步摇扶正。
那个细微的动作,不再是顾影自怜,而像是一个战士在整顿自己的甲胄。
我的心被这无声的转变狠狠撞了一下。作为医者,我深知“心药”难得,心结难解。而此刻,我亲眼见证了一颗沉沦的心破茧重生。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枚能宁心安神的香囊,一股混合着酸楚与振奋的热流涌上心头——她终于愿意自己走出那片迷雾了。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大手悄然覆上我紧攥的拳。是贺楚。
我侧头看他,他依旧沉默地倚在墙边,仿佛一尊冷硬的石雕。可我却从他掌心的温度与那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中,读懂了所有。
他的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我的存在,又像是在汲取力量。
我们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无需言语——我懂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他也明白我心中那见证“破而后立”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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