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后的晚膳，仁贵妃特意摆在了暖阁。
烛火温融，食器精致，我们几人围桌而坐，我想她如此安排，是想借这份刻意营造的家常暖意，拉近些规矩礼数带来的疏离。
席间无人多言，连碗筷的碰撞都显得格外轻柔。
焕儿扒拉着碗里莹白的米饭，忽然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望向仁贵妃，声音清脆地打破了寂静：
“母亲，昨天那个妹妹，为什么一口就把整个包子塞进嘴里呀？她家里……平日没有米饭吃吗？”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见仁贵妃执筷的手一顿，她缓缓放下银箸，指尖微微颤抖，显然没有料到焕儿会无心说出这样的话。
这番童言稚语，成功地吸引了北冥君王的注意。
他目光转向焕儿，语气里带着一丝被勾起的好奇：“哦？焕儿说的小妹妹，是谁啊？”
仁贵妃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小心翼翼，反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焕儿说的是昨日……臣妾并没有去西山马场，而是带他们去了城西难民棚。”
北冥皇帝握着酒杯的手顿住了，眼底那片惯常的迷雾似乎被这句话刺穿了一丝缝隙。
仁贵妃看着他，身体微微颤抖，但声音反而愈发低沉，她像在叙述一个沉重得无法承受的梦魇。
她描述起那个蜷缩在断墙下、紧攥血衣的老妇，描述起独臂老人如何用牙齿咬着麻绳修补家当，描述起孩子们围上来时，那十几只高高举起、沾满泥污的小手。
“有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接到包子就整个塞进嘴里，噎得满脸通红，咳嗽得撕心裂肺……臣妾当时想，她定是饿得太久，怕慢了半分，这唯一的食物就会被抢走，或是……发现只是个幻影。”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目光却紧紧系住北冥君王游移的视线。
“陛下，那孩子咽下包子后，对她弟弟说的第一句话是‘快吃，吃了就不饿了’，可一个包子，怎么能不饿呢？那不过是骗骗肚子，更是骗骗自己还能活下去的……谎话。”
“哐当——”
北冥皇帝手中的白玉杯跌落在桌上，醇厚的酒液泼洒出来，浸染了明黄的桌布，像一道猝不及防的伤口。
他怔怔地看着那片狼藉，又仿佛透过这片狼藉，看到了仁贵妃口中那个人间地狱。
他脸上那层隔绝了现实、麻木已久的面具，终于在血脉至亲的童言与身边人泣血的真相面前，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痕。
酒杯落地的声响让仁贵妃肩头一颤，但她随即紧紧攥住掌心，深吸一口气，迎向北冥皇帝震惊的目光。
“陛下，”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哑，却异常清晰，“臣妾今日……又去了伤兵营。”
她看到皇帝瞳孔猛地一缩，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语速加快，仿佛要将所见景象尽数倾吐：
“营中伤药早已告罄，军医只能用沸水煮过的布条草草包扎，伤处溃烂的恶臭……隔着十步远都闻得见。
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兵，高烧中一直喊着‘娘，我冷’……”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只是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她又爱又怨的男人。
“陛下，您听见了吗？他们在喊冷，在喊疼，在喊娘！他们的命，和北冥所有难民的命，如今都系于陛下一人之身！”
“您……”仁贵妃说到这里，咬了咬嘴唇，硬生生将已到嘴边的“丹药”二字咽了回去，话锋急转，化作一句锥心的质问，“您还要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吗？”
这番话，字字如刀，掷地有声。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映照着北冥皇帝瞬间苍白的脸，和他眼中那片开始崩塌的迷障。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他抬头，目光在我们几人脸上逡巡而过，那眼神混杂着被戳破真相的狼狈与君权被挑战的震怒。
随即，他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在紫檀木案桌上！
“够了！” 他猛地起身，杯盘震动的嗡鸣声中，他伸手指着仁贵妃，声音嘶哑而锐利，“朕不需要你来教我做事！”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明黄色的袍袖在空中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拂袖而去。
贺楚的眼底瞬间怒意翻涌，他“霍”地站起身，眼看就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理论。
我心中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伸手，牢牢攥住了他的衣袖。
他低下头，墨黑的眼眸对上我的视线，那里面翻涌着西鲁草原的暴烈与对妹妹受辱的愤怒。
我紧紧望着他，指尖微微发力，摇了摇头。
“不可。”
仁贵妃望着那道决绝离去的身影，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身体一软，颓然跌坐在地。
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接连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片洇湿的痕迹。
娘亲立即上前，俯身轻柔地将她搀扶起来。
“姐姐……”萨仁反手紧紧握住我娘的手，声音因哽咽而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与深深的自责，“我……我真没用。”
娘亲的目光望向北冥国君离去的方向，轻轻回握住萨仁冰凉颤抖的手，声音沉稳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是他慌了。”
她刻意停顿，让这句话的重量充分沉淀。
“他若真无动于衷，只会漠然离去。可他怒了……这正说明他怕了。”
娘亲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仁贵妃，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与肯定，“萨仁，你今天非常勇敢！你的话，已经撕开了他心里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娘亲的话语一转，“只不过，现在还不是与他硬碰的时候。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刺骨的羞愧，也需要一个台阶，体面地走下他自己筑起的高台。”
“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 娘亲的声音压得更低，“就是要在看似不经意的时候递给他那个唯一的、正确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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