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镇东头有条歪脖子胡同,最里头住着个姓金的扎纸匠,人都叫他金老邪。
他扎的纸人纸马,童男童女,跟活了一样,尤其是那对眼睛,点上之后,总觉得它们在盯着你看,带着说不清的灵气,或者说……邪气。
金老邪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给纸人“开眼”(也就是画上瞳孔),必须在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而且一次只能点一个。
最重要的是,绝不给纸人点“全眼”——也就是瞳孔不能画完整,必须留一点空白,要么上边框不封,要么下边框留缺。
用他的话说:“画龙点睛,魂附其形。纸人无魂,点了全眼,就容易招些不干净的东西进去。”
这规矩传了几代,从没破过。
镇上白事都找他,图他手艺好,也图个稳妥。
那年腊月,镇上富户马老爷子的独子害急病死了,年轻轻的,还没成家,属于“夭折”,怨气重。
马家怕儿子在下面孤单,下了血本,请金老邪扎一套顶配的“阴宅”,丫鬟仆役、车马轿夫,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要一对极其精致的“金童玉女”陪葬,指名要“眼神活络”的。
金老邪接了活儿,关起门来忙活了七八天。
出活儿那天,马家管家来验货,一看那对童男童女,就倒吸一口凉气。
那纸人粉雕玉琢,衣袂飘飘,眉眼含笑,栩栩如生,就差最后点睛了。管家摸着下巴,啧啧称奇:
“金老头,你这手艺真是绝了!这对小人儿,要是点了睛,怕是能走下来吧?”
金老邪闷头抽烟,没接话。
管家眼珠一转,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金老邪手里:
“老爷子,我家老爷吩咐了,务必让少爷在下面过得舒心。这对童男童女,您给点个‘全眼’,要的就是那个活泛劲儿!价钱,好说!”
金老邪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烟袋锅子敲得梆梆响:“不行!祖宗规矩不能破!点了全眼,要出大事!”
管家脸色一沉,软中带硬: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马家在镇上的面子,您总得给吧?再说了,多加三倍工钱!足够您养老了!”
屋里沉默下来,只有烟袋锅子滋滋作响。
金老邪看着那袋银元,又看看自己这破败的家,想着自己无儿无女,晚年凄凉……那厚厚的钱袋,像是有千斤重。
他挣扎了很久,额头上青筋都蹦了起来。
最终,对贫困晚年的恐惧,压过了对祖训的敬畏。
他哑着嗓子,像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只此一次……出了事……我可不担……”
管家眉开眼笑:“能出什么事?您多虑了!”
当晚,金老邪心神不宁。
到了寅时,他磨好朱砂,调匀墨汁,准备给纸人点睛。
屋里只点了一盏豆油灯,火光摇曳,映得那两个白惨惨的纸人脸上阴影晃动,那未画眼的空洞眼眶,仿佛深不见底。
他先给那个童男点。
笔尖蘸饱了混入特殊材料的朱砂墨,颤抖着,一点点描摹瞳孔。
他牢记祖训,本想留个缺口,但想到那三倍工钱,心一横,手腕用力,一个滚圆、完整、乌黑透亮的瞳孔,赫然出现在童男眼中!
就在瞳孔画圆的刹那,油灯的火苗猛地向上蹿起老高,颜色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
屋里凭空刮起一阵阴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啦响。
金老邪手一抖,差点把笔扔了。
他强压着心悸,看向那童男——纸人的脸在绿光下似乎生动了许多,那刚点上的眼睛,幽幽地反着光,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角那抹原本含蓄的笑,此刻显得分外刺眼,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他不敢耽搁,又硬着头皮给那个玉女点眼。同样是一个完整的、毫无缺憾的瞳孔。
点毕,油灯的火苗恢复了正常,风也停了。
但屋子里那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却没有散去。
两个纸人静静地立在那里,完整的眼睛让它们彻底“活”了过来,不再是死物,反而像两个陷入沉睡的活人孩童,等待着某个指令将其唤醒。
金老邪冷汗涔涔,一刻也不敢多待,连夜让马家派人把东西抬走了。
马家少爷出殡,排场极大,那对点了全眼的金童玉女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穿着绫罗绸缎,捧着元宝如意,在唢呐声中,被埋进了深深的墓穴。
头七没过,怪事就来了。
先是马家守夜的下人,总听到院子里有小孩跑动嬉笑的声音,出去看却空无一人。
接着,马老爷子半夜起来,恍惚看到院子里站着两个穿红戴绿的小孩背影,一回头,正是那对纸童男女的脸,冲他咧嘴一笑,瞬间消失。
马家开始鸡犬不宁,牲畜莫名暴毙,家里人接连病倒,药石罔效。
请了道士来看,道士绕着宅子走了一圈,脸色大变,说宅子被极重的阴气和怨灵缠上了,根源就在那对陪葬的纸人身上。
“纸人点了全眼,又埋进坟里沾了地阴尸气,已经成了气候,在下面伺候少爷是假,吸食主家阳气、伺机作祟是真!”
马家慌了,想去迁坟把纸人挖出来烧掉,但动了祖坟是大事,一时犹豫不决。
而金老邪这边,自打破戒之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一闭眼,就是那对纸人完整的、幽深的眼睛在盯着他。
他家也出现了异状,工具房里的扎纸材料夜里自己响动,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
他养了十几年的大黑猫,见到他就龇牙低吼,背毛倒竖。
这天夜里,金老邪被一阵清晰的、小孩的哭声惊醒。
哭声就在他窗外,呜呜咽咽,时远时近。
他吓得用被子蒙住头,但那哭声像是能穿透一切,直接钻进他脑子里。
“金爷爷……下面好冷啊……”
“金爷爷……为什么给我们画眼睛……我们不想去伺候人……”
“金爷爷……你来陪我们吧……”
声音重叠着,一个是男童,一个是女童,充满了委屈和……一种逐渐增长的怨毒。
金老邪崩溃了,他知道,那对纸人回来了!
它们不满足于在马家作祟,它们找上了赋予它们“生命”的源头——他自己!
第二天,金老邪就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反复念叨:
“眼睛……眼睛……我不该画……不该啊……”
马家终究还是决定迁坟。
然而,当坟茔挖开,撬开棺材时,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棺材里,马家少爷的尸体完好,但那对陪葬的纸童男女,不见了!
墓室里空空如也,只在原本放置纸人的地方,留下了两滩湿漉漉的、像是融化的蜡油痕迹,散发着腥气。
消息传回镇上,人心惶惶。
而当夜,病得奄奄一息的金老邪,听到自家堂屋传来了轻微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像是小孩光脚踩在地上的声音。
脚步声在他卧室门外停下。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月光下,一对穿着鲜艳纸衣、脸颊红润、眉眼生动的童男童女,手牵着手,静静地站在门口。
它们脸上挂着极其标准的、纸人特有的笑容,但那双被金老邪亲手点上的、完整无缺的瞳孔,却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怨毒的光,死死地盯着床上瑟瑟发抖的老人。
“金爷爷……”
它们异口同声,声音甜美,却冰冷刺骨,
“我们……回来了。”
金老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彻底没了声息。
第二天,人们发现金老邪暴毙在家中,双眼圆瞪,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而他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纸钱和蜡油混合的怪味。
那对消失的纸童男女,再也没有出现。
但镇上开始流传,在雨夜,或者雾气弥漫的清晨,偶尔能看到两个手牵手、穿着红绿纸衣的小孩身影,在歪脖子胡同附近一闪而过。
它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或者……在等待着下一个,敢于打破禁忌,为它们“点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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