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儿的老话里,除了镜子,对女人家的梳子也有忌讳。
尤其是木梳,年份久了,梳过太多青丝,据说会带上主人的“魂气儿”。
所以,老太太们过世后,贴身的梳子多半要随葬,或是烧掉,免得留在世上成了“梳魂”,纠缠后人。
镇上的胭脂铺新来了个女伙计,叫婉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无依无靠,出来讨生活。
她生得其实只是清秀,但一头乌黑浓密、光泽如缎的长发,却是人人见了都夸赞。
婉娘自己也把这头发视若珍宝,每日都要用她那把桃木梳,蘸着桂花油,细细梳理上百下。
这把桃木梳,是她婆婆的遗物。
婆婆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美人,据说梳子是用老宅院里一棵雷击过的桃木心做的,能辟邪安神。
婉娘嫁过来时,婆婆已病重,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把这把油光水滑、泛着暗红色的旧木梳塞给她,气息微弱地说:“好好……梳头……能……保平安……”
婉娘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念想,并没多想。
她喜欢这把梳子梳理头发时那种顺滑温润的触感,便一直用着。
可在胭脂铺做工,难免受些闲气。
掌柜的刻薄,一起做工的婆子们也看她年轻守寡,时常明里暗里挤兑。
婉娘性子柔顺,只会暗自垂泪。
每每这时,她就回到自己租住的那间狭小昏暗的阁楼里,坐在那面模糊的铜镜前,一遍又一遍地梳头。
梳齿划过发丝,沙沙作响。
说来也怪,每当这时,她心中的委屈和烦闷,就好像随着那梳子的起落,一点点被梳走了似的,心情会莫名地平复下来。
她甚至觉得,镜中的自己,在那昏黄的光线下,眉眼似乎也舒展了些,带上了几分婆婆年轻时照片里那种温婉的风韵。
她开始更频繁地梳头,时间也越来越长。
不仅晚上梳,白天得空也躲在角落里梳。
她对那头秀发越发痴迷,几乎到了不容一丝凌乱的地步。
然而,怪事也开始浮现。
先是她发现自己掉落的头发,变得异常得多。
每天梳完头,地上总会落厚厚一层青丝,看得她心惊肉跳。
可奇怪的是,她头上的发量却不见减少,反而似乎……更加浓密光泽了。
接着,是那把梳子。
她感觉梳子好像比以前更沉了,木色也愈发暗红,像是浸透了油脂。
梳齿间常常缠绕着清理不净的断发,那些头发细看之下,有些似乎特别干枯脆弱,不像是她自己的。
有一晚,她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动作温柔,带着怜爱。
她以为是梦,可那触感如此真实,甚至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属于老年妇人身上的、混合着头油和药味的熟悉气息。
那是她婆婆身上的味道!
她猛地惊醒,阁楼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透过窗纸,投下惨白的光斑。
那把桃木梳,就安静地放在枕边。
婉娘心里发毛,拿起梳子想仔细看看。
月光下,她惊恐地发现,梳子背面的木质纹理,不知何时,竟然隐隐形成了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
那眉眼,依稀就是她去世的婆婆!
她吓得差点把梳子扔出去。
可第二天一早,对着镜子梳妆时,看着镜中那因为惊恐而略显憔悴的脸,她又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把梳子。
当梳齿接触头皮的那一刻,那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顺滑感再次传来,昨夜的不安瞬间被抚平了。
她甚至觉得,镜中的自己,气色好了很多,眼神也温润了。
她离不开这把梳子了。
她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
梦里,她不再是婉娘,而是变成了一个穿着旧式衣裙、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在戏台下看戏,在月下与情郎相会……
那些场景鲜活而陌生,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切和缠绵。
醒来后,梦里那种哀怨的情绪还能萦绕她许久。
更让她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的一些小习惯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她原本不爱吃甜,现在却偶尔会想尝一块桂花糕;
她走路时,会不自觉地模仿记忆中婆婆那种小碎步;
甚至有一次,掌柜的训斥她时,她脱口而出的反驳话,语气和用词,竟像极了婆婆当年与人争执时的样子!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时会觉得那眉眼、那神态,越来越像年轻时的婆婆。
那头乌发依旧美丽,却仿佛成了承载另一个灵魂的媒介。
恐惧和一种诡异的吸引力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自拔。
她试图把那把梳子锁起来,可只要超过半天不梳头,她就浑身不自在,心烦意乱,头皮发痒,甚至感觉那头秀发都在失去光泽。
只有拿起那把梳子,一切不适才会消失。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把梳子,被婆婆留下的“魂气儿”给吞噬了。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
她听人说过,这类附着了执念的老物件,得用烈火烧掉,才能彻底断绝联系。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带着那把桃木梳,来到了镇外荒凉的河边。
她捡来干柴,堆成一小堆,颤抖着手划亮了火柴。
火苗窜起,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将梳子扔进火堆。
就在此时,一阵阴风刮过,火苗剧烈摇曳。
她手中的桃木梳,突然变得滚烫!
与此同时,一个苍老而哀怨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带着哭腔:
“婉娘……我的好婉娘……你就这么狠心……要烧了我吗?我不过是想……借你的身子……再看看这人间……再摸摸这青丝……”
婉娘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梳子掉在了地上。
那声音继续哀求,带着无尽的孤寂和悲凉:
“我孤零零在地下……好冷啊……只有这把梳子陪着我……你用了它,就是答应了我啊……我们婆媳一体……你的头发多美啊……让我再梳一梳……就梳一梳……”
婉娘看着地上那把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的梳子,又想起婆婆生前对自己的好,想起自己孤苦无依的现状,心中五味杂陈。
那声音里的悲切,竟然让她产生了一丝同情和……认同?
是啊,婆婆也好,自己也罢,都是苦命的女人。
如果……如果真的能“婆媳一体”,是不是就能互相取暖,不再孤单了?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她缓缓地、缓缓地弯腰,捡起了那把梳子。
梳子入手,不再滚烫,反而传来一股温热的、如同血脉相连般的暖意。
她没有再试图烧掉它。
回到阁楼,她坐在镜前,神情恍惚地拿起梳子,开始梳理长发。
这一次,她梳得格外缓慢,格外轻柔。
镜中的影像,在她眼中开始模糊、扭曲。
一会儿是她自己清秀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了婆婆年轻时温婉的容颜,两者交替闪烁,最后渐渐融合成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带着诡异满足笑容的脸。
梳齿沙沙作响,仿佛有两个人同时在低语。
自那以后,胭脂铺的婉娘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怯懦,眼神里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沧桑和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她的举止更加端庄,甚至带上了旧时大户人家女主人的气度。
她的头发依旧乌黑浓密,只是偶尔在阳光下,会折射出一种过于沉滞、近乎墨绿的光泽。
没人知道那晚河边发生了什么。
只是有时,深夜路过她那间阁楼的人,会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两个女人的说话声,一个年轻,一个苍老,像是在亲密地拉家常,又像是在争论着什么,声音低低的,混合着梳子划过发丝的沙沙声,持续到很晚、很晚。
而那把暗红色的桃木梳,依旧每日梳理着那头美丽的青丝,仿佛在编织一个永不醒来的、两个灵魂交织的迷梦。
梳齿之间,缠绕的已分不清是谁的断发,只知道那发丝,带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纠缠不休,再也无法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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