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妮的房间在猎荒者下层生活区,一条相对僻静的通道尽头。冰冷的金属门在身份识别后无声滑开,一股清冷而略带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铺着灰蓝色标准寝具的单人床,一个嵌在墙壁里的金属储物柜,一张小巧的合金书桌配着同样冰冷的椅子,再无其他。
这里仿佛只是一个提供基本睡眠功能的金属盒子,冰冷得没有一丝属于佩妮的温度。
只有床头柜上,一张被擦拭得纤尘不染的照片,镶嵌在一个简单的金属相框里,是佩妮和唐尼在一次任务间隙的合影。
照片上,佩妮笑得眉眼弯弯,依偎在唐尼身边,唐尼则显得有些拘谨,但眼神是柔和的。
按照灯塔回收条例,大部分个人物品都会被清理,只保留身份铭牌和极少数用于身份识别的遗物。
冉冰的目光在空荡的房间里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那张冰冷的书桌上。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不大的、深棕色的皮质小册子,四角已经磨损得有些圆润,散发着皮革特有的淡淡气味。
这便是佩妮留下的全部了。
冉冰默默地走过去,拿起那个本子。皮质封面手感厚重,带着时光流逝的质感。她的指尖拂过封面中央——那里用烫金工艺清晰地印着几个方方正正、对灯塔新生代而言陌生而奇特的方块字:【简爱教给我的爱】。
她翻开扉页。纸张微微泛黄,是灯塔上罕见的、真正的旧世界纸张。上面同样是用工整的旧世界文字书写的几行字。
冉冰认得一些,这是灯塔教育中作为历史知识普及的“简体字”。
她捧着日记本,慢慢走到窗边。巨大的合金舷窗外,是灯塔外永恒的灰紫色云海在翻滚,惨淡的天光透过厚厚的特种玻璃,吝啬地洒进房间,落在她手中的书页上。
她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娟秀却有力的字迹。佩妮的日记如同一条无声的溪流,缓缓流淌进她的心田。记录着日常琐碎,训练场的汗水,任务归来的疲惫,战友的插科打诨……还有,那些反复出现的、被小心包裹在字里行间的,对一个人的点滴描绘。唐尼的固执,唐尼的沉默,唐尼在战场上挡在她身前那道并不宽厚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随着翻动,佩妮内心的迷惘和挣扎变得清晰。她描述了自己对这种奇异牵绊的困惑,那种不由自主的关注,那种并肩作战时难以言喻的心安,那种在他受伤时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她明确地写着,这种感觉让她恐慌,因为这违背了灯塔反复灌输的铁律——“情感是毒饵”。
直到日记的某一页,佩妮的笔触透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冉冰的手指,无意识地停驻在一段被反复描摹、力透纸背的文字上。
窗外,那吝啬的天光似乎突然被云层缝隙中短暂露出的光源加强了一瞬,一道清冷的、带着穿透力的光线,如同舞台的追光,精准地打在书页的某一行上。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要去看他,就像口干舌燥的人明知水里有毒却还要喝一样……”
光线如同有生命般,流淌过佩妮所记下的简爱的名言,并摘抄了上去。而最终凝聚在那两个最关键的字眼上“爱情”。
这两个方块字在清冷的、骤然明亮的光线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变得灼热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入冉冰琥珀色的瞳孔最深处。
一声无声的惊雷在冉冰的灵魂深处炸响,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大脑,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冷和一片轰鸣的白噪音。
佩妮那些缠绕着困惑与甜蜜的字句,瞬间化作了亿万颗呼啸的子弹,洞穿了冉冰内心深处那层朦胧了多年的、名为“战友”、“搭档”、“信赖”的厚纱。
她终于看清了。
看清了那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当马克染血的脸庞带着坚毅出现在她瞄准镜视野中时,她手指扣下扳机前那微不可查的、因担忧而一丝的颤抖。
看清了任务归来,看到他疲惫却安然的身影出现在升降坪上时,胸腔里那无声炸开、几乎将她淹没的滚烫暖流。
看清了他每一次在训练场挥汗如雨,每一次在作战会议中紧蹙眉头,每一次在悼念战友时沉默的侧脸……那些无数次让她目光停留、心跳悄然失序的瞬间背后,所隐藏的、被她自己都刻意忽略或强行压抑的,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灼热到足以焚毁一切的情感真相。
不是战友之情。
不是袍泽之谊。
是……爱情。
这个被灯塔律法视为原罪、被三大法则严令禁止、被光影会斥为堕落毒饵的词语,此刻如同被佩妮的日记点燃的燎原之火,在冉冰的心底轰然爆发,瞬间吞噬了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
厚重的日记本从她骤然失去所有力气的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皮革封面摊开,内页散乱,那束从天而降的清冷天光,依旧顽固地笼罩在“爱情”二字之上,刺眼得如同审判。
冉冰僵在原地,琥珀色的瞳孔扩张到极限,里面只剩下那片被光芒照亮的书页,和两个字带来的、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巨大轰鸣。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叶子。
“冉冰?!”艾丽卡不放心她,于是跟了过来,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冉冰煞白的脸和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忧地叫出声。
飞雪也瞬间警觉,锐利的目光扫过冉冰、地上的日记本,又飞快地投向门口和窗外,如同最警惕的猎豹。
巨响在狭小的金属房间里回荡,刺耳地撞击着耳膜。艾丽卡担忧的呼唤和飞雪警惕的扫视,此刻在冉冰的感觉中,都像是从极遥远的水下传来,模糊不清,带着沉闷的回响。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本跌落尘埃的日记,和书页上被清冷天光死死钉住的、滚烫的两个字——“爱情”。那光芒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入她的瞳孔,将马克沾着紫黑色兽血的脸庞、疲惫却坚毅的侧影、琥珀色瞳孔深处偶尔掠过的脆弱……一幅幅画面强行撕裂出来,与佩妮的文字疯狂重叠。
“……像口干舌燥的人明知水里有毒却还要喝一样……”
佩妮的字句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尖叫、嘶吼。
原来……那种无法控制的追随的目光,那种看到他涉险时心脏被攥紧的窒息,那种在他身边才能感受到的、一种奇异的、违背灯塔法则的“心安”……通通都有一个名字。
一个灯塔不允许存在的名字。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骇、恐惧、羞愧和被揭穿般的恐慌洪流瞬间淹没了她。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虚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作战衬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她不能待在这里,一秒钟都不能,但就在这时,她的耳机中传来了声响,“猎荒者佩妮已牺牲,她的繁育任务现已交由你执行。”
“我没事……出去透口气……”冉冰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声音顿时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而嘶哑。
她甚至不敢看艾丽卡和飞雪的脸,仿佛她们的目光能洞穿她此刻灵魂深处那惊世骇俗的秘密。
话音未落,她已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仓惶,脚步踉跄地冲向门口。那本摊开的日记,如同一个燃烧的罪证,被她彻底遗弃在冰冷的地板上。
“冉冰!”艾丽卡不明所以,下意识想追。
“别动!”飞雪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一把按住了艾丽卡的肩膀。她的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快速扫了一眼地上的日记本,又投向冉冰仓惶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复杂难明。“让她……静一静。”
飞雪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弯腰,动作利落地捡起了那本散落的日记本,迅速合上,塞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战术腰包里。封面上那几个烫金的方块字,像烙印一样灼着她的指尖。
通道里冰冷的空气带着机油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猛地灌入冉冰的鼻腔和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她胸腔里那团焚烧一切的混乱火焰。她几乎是小跑着,脚步在光滑的地板上有些打滑,只想逃离那个刚刚被颠覆的空间,逃离那本该死的日记带来的致命启示。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灯塔冰冷的铁律条文、查尔斯冰冷的面具、维克多那道沉默的伤疤、被火焰吞噬的红寇和破晓……所有关于触犯这条禁忌的恐怖惩罚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现。
然而,比恐惧更汹涌、更无法抗拒的,是那被突然点破的情感本身,它像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的凶兽,一旦破开牢笼,便以百倍的狂暴姿态反噬而来。
马克的脸庞,他沾着汗水和尘土的笑容,他战斗时悍勇的身影,他疲惫时紧锁的眉头……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无比清晰,带着灼热的温度,蛮横地占据了她整个心神。
一声闷响,冉冰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侧后方踉跄退去,重重撞在了通道拐角处一根冰冷裸露的金属管道上。是她在心神剧烈震荡下,转弯时没能控制好身体。
肩胛骨撞击硬物的钝痛瞬间蔓延开来,但这物理上的疼痛,比起她内心撕裂般的风暴,简直微不足道。她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金属管道,身体无力地向下滑落,最终蜷缩着跌坐在同样冰冷的地板上。
她将自己紧紧抱住,双臂环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隔绝那本日记带来的惊涛骇浪。
通道里昏暗的应急灯光在她蜷缩的身影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斑。远处,灯塔引擎区永不停歇的涡轮轰鸣如同巨兽沉缓而漠然的心跳,一声声,沉重地敲击着冰冷的钢铁大地。
在这宏大而冰冷的背景音中,一丝极力压抑、却终究无法完全吞没的细微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绝望的哀鸣,断断续续地从那蜷缩的身影中逸散出来,微弱地回荡着。
那呜咽里,是无以复加的恐惧,是对冰冷铁律的绝望,是被强行点破后无处遁形的痛苦挣扎……更是,那份刚刚被强行命名、却已如附骨之疽般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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