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泽的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混杂着腐烂水草与毒瘴的气息。
林风踏入这片沼泽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静止到诡异的画卷。
数以千计的人影，无论男女老幼，皆盘膝坐于泥泞之上，双目紧闭，神情宛如枯木。
他们的皮肤上爬满了蚊虫，贪婪地吸食着血液，鼓胀成一个个血色的小球，可那些人却纹丝不动，仿佛被叮咬的不是自己的血肉。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了孩童微弱的哭泣与挣扎声。
林风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浑浊的水洼里，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正在拼命扑腾，口鼻间不断呛水，眼看就要沉没。
而水洼边上，几个同样身着素袍的成年人静静地看着，其中一人甚至还微微摇头，嘴里喃喃自语：“动即是执念，生死皆为幻象，放下吧，孩子，放下这最后的挣扎，方得大自在。”
林风的脚步顿住了。
他见过北原魔染下，人们为了活下去而扭曲成的怪物，那些怪物眼中至少还有着对“生”的渴望。
可眼前这些人，他们的眼神空洞、死寂，仿佛已经主动将自己的灵魂从躯壳中抽离。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骨瘦如柴的汉子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腹中的饥饿，颤抖着伸出手，抓向旁边供奉的一块干饼。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饼屑，周围数人便猛然睁开眼，那死寂的眸子里瞬间燃起一种扭曲的狂热。
“师兄，你动了贪念！”
“贪生是苦根！你竟还勘不破！”
话音未落，拳脚便如雨点般落在那汉子身上。
汉子抱着头，痛苦地蜷缩着，却不敢还手，只是绝望地哀嚎：“我饿……我真的好饿……”殴打他的人却愈发用力，仿佛在执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嘴里振振有词：“打掉你的贪，磨灭你的苦！”
林风眼中的最后一丝耐心彻底消散。
他一步踏出，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在那几人中央，一股无形的气浪将围殴者尽数震开。
他没有去看那个被打的汉子，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众人面前，那个被无数人顶礼膜拜、刻满了“无为”二字的蒲团上。
他抬起脚，然后重重地、毫不客气地一脚踢了上去。
“砰！”
蒲团在空中翻滚着，碎成漫天草屑。
整个场面瞬间死寂，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待异端的眼神盯着林风。
林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尽嘲讽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一群连饭都不敢吃的废物，也配谈解脱？老子连死都玩腻了，还轮得到你们把‘懒’包装得这么清新脱俗？”
话音刚落，两道截然不同的气息几乎同时降临。
一道是冷冽如万载冰川的剑意，所过之处，连南泽湿热的空气都凝结出点点霜花。
苏清雪的身影自半空中缓缓落下，她甚至没有看地上的闹剧，一双清眸直视着这片诡异道场的中央。
无妄剑意如一面无形的天镜，瞬间照彻了笼罩在此地的“空寂大阵”。
在她的剑心映照下，那万千信徒的天灵盖上，都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灰雾。
灰雾之内，他们的神魂被三道玄奥而歹毒的符文死死锁住，符文扭曲着，隐约可见“勿动”、“勿念”、“勿生”三个古字。
这些符文像三座大山，压得神魂黯淡无光，彻底失去了与外界交互的欲望。
“这不是无为。”苏清雪的声音比她的剑还冷，“这是把活人的心，一个个亲手埋进坟墓。”
话音未落，无妄剑光一闪而逝，没有斩向任何一个信徒，而是精准无比地切入了大阵的核心节点。
虚空中传来一声琉璃破碎般的脆响，原本平静的地面猛然震颤，一座由无数愿力凝结的虚幻高塔，自地底轰然升起。
那塔身并非砖石，而是由一团团被压抑、被剥离的念头堆砌而成，细看之下，尽是“我想吃饱饭”“我想给孩子买件新衣”“我不想死”“我想再见她一面”……这些最朴素、最原始的愿望，此刻却被扭曲成森森白骨的模样，堆砌成这座通往“寂灭”的骨塔。
另一道气息，则是炽热如火山喷发的战意。
叶红绫身披赤色轻甲，手持战戟，大步流星而来。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当她看到几个面孔黝朝、筋骨强健，分明是退役边军的汉子也如痴傻般盘坐在地时，一股怒火直冲天灵。
“王二虎！李三炮！你们的刀呢？”她厉声喝道，“你们忘了自己守的是谁的疆？护的是谁的家？你们的爹娘妻儿，就是让你们在这里当一滩烂泥等死的吗？”
无人回应。
那些曾经在战场上能以一当十的悍卒，此刻只是眼皮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叶红绫怒极反笑，她高举手中的赤凰战戟，背后一尊模糊的战神图腾轰然显现，仰天咆哮。
“好！好一个无争！”她将战戟猛地朝大地贯下！
“轰——！”
一声巨响，地面龟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但真正的攻击并非来自物理层面，而是一股霸道绝伦的震波，混合着战神图腾的咆哮，直接穿透了所有人的肉体，狠狠地撞击在他们被封印的神魂之上！
“给我站起来！”叶红绫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炸响，“就算是为了一口热饭，一碗烈酒，也给老娘挥动一次拳头！”
在这股蛮横的冲击下，数十个前边军的身躯猛然剧烈颤抖起来，他们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挣扎与茫然。
那被“勿动”符文死死压制的本能，似乎被这股战意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
林风看着这一切，摇了摇头。
苏清雪的剑能斩断根源，叶红绫的戟能唤醒沉睡的意志，但对于这数以万计被深度洗脑的信徒而言，还不够。
破除枷锁之后，若心中没有新的向往，他们很快又会跌回原来的空虚。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撮灰烬，那是“归尘砂”最后的余烬。
他眯起眼，开始往这撮灰烬里“加料”。
昨夜睡觉时嫌一个姿势累了，想翻个身的念头。
今晨醒来时后背有点痒，想伸手挠一挠的念头。
刚才路过镇子，看到酒家姑娘身段婀娜，想着要是能抱在怀里睡觉该多美的念头。
这些最上不得台面，最微不足道，却也最真实不虚的“俗欲”，被他以神念糅合，一丝丝地炼入那归尘砂之中。
灰烬渐渐泛起一层油润的光泽，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香火”气息。
“俗欲引，成了。”林风低笑一声，对身后虚空中招了招手。
几名早已待命的弟子悄然现身。
“去，扮作‘馋仙’，在九域各处立起‘贪心坛’。”他将手中的“俗欲引”分发下去，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坛上什么都不用供，就给我刻上一句话——老子今天就想吃肉喝酒泡妞，谁敢说这不高尚？”
弟子们领命而去，化作流光四散。
就在此时，南泽上空的战斗也进入了尾声。
苏清雪踏风而立，立于那座欲望骨塔的塔尖，她的对面，一个气息空寂如深渊的教主虚影缓缓浮现。
“汝等凡夫，不懂无为之妙，何必强求？”教主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
苏清雪手中寒霜凝结的长剑，遥遥指向教主眉心，声音清冷而坚定：“真正的无争，是看尽繁华后依旧能守住本心，是拥有争夺天下的能力，却自愿为一人一剑而停留。而不是像你这样，因自己得不到，便要毁掉所有人的念想。”
剑光落下。
那不是开天辟地的宏大剑势，而是一缕精妙到极致的微光，它没有斩向教主，也没有斩向骨塔，而是精准地斩断了连接在骨塔与万千信徒神魂之间的，那一根根看不见的“寂灭丝”。
咔嚓。
仿佛是多米诺骨牌倒下的第一块，整座由“未出口的愿望”堆砌的骨塔，开始寸寸崩塌。
它没有化为飞灰，而是炸裂成亿万点萤火般的光芒，争先恐后地飞向四面八方，回归自己原本的主人。
“我想活着！”一个老农猛然睁眼，泪流满面。
“我想爱……”一个年轻的寡妇喃喃自语，望向了村口那个曾对她示好的铁匠。
“我想赢！”一个被打断了腿的士兵，眼中重新燃起了不屈的战意。
那些被殴打的汉子，捡起了地上的干饼，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的珍馐。
被叶红绫战意唤醒的边军们，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开始寻找自己遗落的兵刃。
林风站在人群之外，看着这幅人间烟火气重新升腾的景象，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低声自语：“饭要一口一口吃，才香。懒嘛……也得是吃饱喝足了，才不想动弹的那种懒，才叫舒坦。”
暮色降临，南泽的喧嚣渐渐平息。
林风体内，那粒与他神魂融为一体的道种，在吸收了这天地间欲望生灭的道韵后，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它仿佛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似乎终于领悟了什么。
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清醒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并且有能力、有勇气去做。
林风伸了个懒腰，感觉有些无趣。
这种一潭死水的局，搅起来固然有点意思，但终究不够劲。
他抬头，望向遥远的西方。
不知为何，从那个方向吹来的风，似乎带着一股与南泽截然不同的味道。
那不是腐朽与死寂，而是一种极致的燥热与张扬，仿佛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火，正熊熊燃烧，狂妄地叫嚣着要将天穹都烧出一个窟窿来。
这股气息，让他沉寂已久的骨血，竟有了一丝隐隐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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