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的密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立刻掀起惊涛骇浪,却已在暗流中精准地投向它的目标。
而此时的刘辩,对这场针对他的暗涌尚不知情。
他正全力以赴地应对着眼前的困局,身心俱疲。
连续多日的高度紧张、殚精竭虑,如同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
白天,他要强打精神,在何进、何太后乃至偶尔觐见的臣子面前,扮演那个逐渐“懂事”但依旧需要依靠他们的少年天子。
夜晚,他则要绞尽脑汁,分析各方情报,构思下一步计划,常常彻夜难眠。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孤独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就像一个在悬崖边走钢丝的人,四周是万丈深渊,脚下是摇摇欲坠的绳索,无人可以依靠,无人可以倾诉。
穆顺、李青只是执行命令的工具,乳母李氏远在宫外,何太后目光短浅,何进更是潜在的敌人。
他所有的恐惧、焦虑、彷徨,都只能深深埋在心底,独自咀嚼。
这一日,午后。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天空依旧阴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新味道。
刘辩处理完几份无关痛痒的奏章(重要的都被何进截留了),只觉得头痛欲裂,胸口发闷,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包裹着他。
他挥退了左右,只想一个人静静。信步走出寝殿,漫无目的地在宫苑中行走。
雨水洗过的汉宫,红墙黄瓦显得格外鲜艳,却也格外冷清。
巡逻的卫士见到他,恭敬行礼,但那眼神深处,是敬畏,是疏离,是审视,唯独没有温度。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花园的一角。这里相比其他地方更为僻静,花草树木无人精心打理,反而多了几分野趣。
一座小小的凉亭掩映在翠竹之后,亭边有一池清水,雨后初霁,几尾锦鲤在水中懒洋洋地游动。
就在这寂静之中,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婉转悠扬的琴声,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琴声不高,却如清泉滴落玉石,空灵澄澈,带着一丝淡淡的、难以言说的忧伤,仿佛在诉说着无人理解的心事。
在这充满了权谋算计、杀机四伏的深宫之中,这琴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动人。
刘辩的心绪,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琴声稍稍抚平了一些。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循着琴声,绕过丛丛翠竹。
只见凉亭之中,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正低头抚琴。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并非多么华贵,但剪裁得体,勾勒出少女初长成的窈窕身姿。
乌云般的秀发简单挽起,露出一段白皙细腻的脖颈。
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拨动,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灵气。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琴声戛然而止。那少女受惊般回过头来。
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映入刘辩眼帘。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如画,肌肤胜雪,气质温婉如水,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净。
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此刻带着一丝惊慌和怯意,如同林间受惊的小鹿,我见犹怜。
刘辩愣住了。他穿越以来,见过的美人不少,何太后保养得宜,风韵犹存;宫中宫女也不乏姣好者。
但眼前这个少女,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能让人在喧嚣和压抑中瞬间安静下来的力量。
那少女看到来人身穿龙纹常服,年纪虽小却气度不凡,立刻意识到是谁。
她慌忙起身,就要跪拜下去,声音如同出谷黄莺,带着一丝颤抖:“臣女不知陛下驾到,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刘辩回过神来,连忙上前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是朕打扰了你弹琴。你……是哪个宫里的?朕似乎未曾见过你。”
少女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轻声细语地回道:“回陛下,臣女姓唐,小字姬,乃颍川唐氏之女。月前……蒙太后恩典,召入宫中学习礼仪。”
唐姬?颍川唐氏?
刘辩的脑海中,记忆碎片迅速组合。历史上,刘辩确实有一位皇后姓唐,据说感情甚笃。
刘辩被董卓毒杀后,唐姬结局悲惨……难道就是眼前这个少女?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恍然,有同情,更有一种在冰冷命运中遇到一丝已知温暖的奇异感觉。
“原来是你。”刘辩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
“起来说话吧。你的琴弹得很好,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弹奏如此忧伤的曲子?”
唐姬这才小心翼翼站起身,依旧低着头:“谢陛下谬赞。臣女……臣女只是心中有些烦闷,见此处清静,故而……故而胡乱弹奏,让陛下见笑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觉得自己在皇帝面前说“烦闷”是大不敬。
“烦闷?”刘辩看着她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同病相怜。
在这深宫之中,谁又没有烦闷呢?只是她的烦闷,或许是思乡,是对未来的迷茫;而自己的烦闷,则是江山重担,生死存亡。
他走进凉亭,在石凳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朕……也有些烦闷。正好,听听你的烦闷。”
唐姬惊讶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皇帝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手足无措:“臣女……臣女不敢……”
“朕让你坐,你就坐。”刘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没有压迫感,“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泥于虚礼。就当……就当是两个烦闷的人,说说话。”
或许是刘辩的态度确实比较随和,或许是他年纪与自己相仿,唐姬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对面的石凳上侧身坐了,半个屁股悬着,姿态依旧恭敬而拘谨。
亭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池中锦鲤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响。
“可是……想家了?”刘辩率先打破了沉默,找了一个最可能的话题。
唐姬轻轻点了点头,眼圈微微有些泛红:“嗯……颍川……不知家中父母可还安好……”
她入宫并非自愿,而是家族为了攀附皇权,虽说是“学习礼仪”,实则就是为将来可能的后妃之位做准备。
这种远离亲人、前途未卜的生活,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来说,确实难熬。
刘辩叹了口气:“朕……明白。”他其实并不完全明白那种思乡之情,但他明白那种身不由己、被命运摆布的感觉。“在这宫里,是挺闷的。”
唐姬似乎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再次惊讶地抬眼看他。
她印象中的皇帝,应该是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怎么会……怎么会说出这种像普通人一样抱怨的话?
“陛下……也有烦心事吗?”她鼓起勇气,小声问道。问完就后悔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皇帝的烦心事,岂是她能问的?
出乎她的意料,刘辩并没有生气,反而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投向亭外那汪池水,语气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朕的烦心事啊……可比你想家要多得多,也重得多。
这洛阳城,这大汉天下,看似繁华锦绣,实则……唉,罢了,不说这些了。”
他及时收住了话头。这些军国大事、阴谋诡计,不该也不能对这个单纯的少女诉说,那只会吓到她,甚至可能给她带来灾祸。
但仅仅是这几句欲言又止的话,和皇帝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沉重与疲惫,却让唐姬的心微微触动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这位少年天子,似乎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光无限,他好像……也很孤独,很累。
一种莫名的同情和一丝微弱的好奇,在她心中滋生。
“陛下……”她轻声道,“若……若烦闷时,听听琴,或许能舒心一些。臣女……臣女愿为陛下再弹奏一曲?”
刘辩有些意外,随即点了点头:“好。那就……有劳你了。”
唐姬再次坐正,深吸一口气,纤指轻拨,悠扬的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曲调不再那么忧伤,反而变得舒缓平和,如春风拂面,如溪流潺潺,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刘辩闭上眼睛,靠在亭柱上,静静地听着。
紧绷的神经在这美妙的琴音中,一点点放松下来。
那些勾心斗角,那些生死危机,仿佛暂时被隔绝在了这小小的凉亭之外。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在刀尖上跳舞的穿越者,不是那个殚精竭虑的少年天子,他只是一个疲惫的、渴望片刻安宁的普通人。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刘辩缓缓睁开眼,由衷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唐姬,你的琴艺,堪称一绝。”
得到皇帝的夸奖,唐姬脸上飞起两抹红晕,羞涩地低下头:“陛下过奖了,臣女技艺粗浅,不堪入耳。”
“朕说好,便是好。”刘辩笑了笑,心情莫名地轻松了许多。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丽温婉、又带着几分怯懦的少女,心中涌起一股保护欲。
在这黑暗的深宫中,她就像一株洁白柔弱的小花,随时可能被风雨摧折。
“日后若是烦闷,可常来此处弹琴。”刘辩温和地说,“朕若得闲,或许会来听听。”
唐姬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起身行礼:“谢陛下恩典!”
“好了,天色不早,你早些回去吧。路上小心。”刘辩站起身。
“臣女告退。”唐姬再次行礼,抱着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凉亭,身影渐渐消失在竹丛之后。
刘辩独自站在亭中,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未动。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淡淡的琴音和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
这一次偶然的相遇,这场短暂的交谈,如同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他冰冷而紧绷的心湖,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慰藉和宁静。
他知道,在这危机四伏的皇宫里,这样的宁静时刻奢侈而短暂。
袁绍的威胁、董卓的进逼、何进的权欲、宦官的阴谋……依旧像重重乌云笼罩在头顶。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感受到自己并非完全孤独。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似乎也有了一丝微弱而美好的牵挂。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沉浸于这片刻温情之时,袁绍派出的死士,已经携带着那封致命的密信,抄着小路,快马加鞭,离董卓的大营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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