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匠师的死,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涟漪很快被工坊的日常喧嚣所掩盖,但水下涌动的暗流,却愈发汹涌难测。
郭奇那句“到此为止”的轻描淡写,以及对他“擅作主张”的敲打,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了李铁崖的脖颈上。他知道,自己非但没有洗清嫌疑,反而在郭奇心中埋下了更深的猜忌。那间石屋外的守卫,似乎比以往更加警惕;赵三的谄媚笑容背后,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工坊的重建在高压下迅速展开,丁字区的废墟被清理,新的工棚在焦土上拔地而起,叮当哐啷的声响比以往更加密集,仿佛要尽快抹去那场爆炸留下的所有痕迹。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匠师和劳役们更加沉默,眼神中的麻木深处,隐藏着更深的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
李铁崖依旧每日巡视,黑衣刑刀,面色冷硬。但他巡视的路线和停留的时间,变得更加飘忽不定。他不再刻意接近丁字区的核心,反而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看似无关紧要的边缘区域——劳役营的棚户区、物资转运的码头、甚至是最肮脏混乱的废料倾倒场。
他在寻找。寻找那块失踪的“火雷心”碎片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寻找“河朔盟”或者其他势力可能存在的联络信号,寻找任何可以打破这死局的机会。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寒风卷着煤灰和雪沫,打在脸上生疼。李铁崖例行巡查至工坊最西侧,靠近山壁的一处废弃矿坑改建的临时仓库区。这里堆放着大量等待分类处理的废旧金属和矿渣,气味刺鼻,平时人迹罕至。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矿坑深处一堆生锈的铁料后面,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动作鬼祟!
“谁?!”李铁崖厉声喝道,手按上了刀柄。
那人影似乎吓了一跳,猛地缩回阴影里,但随即,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出来:“队……队正饶命!是……是小人……小人只是在找点能换吃的废铁……”
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哆哆嗦嗦地从铁料后面爬了出来,手里还攥着几块锈迹斑斑的铁片,脸上满是煤灰和恐惧的泪水。
李铁崖眉头微皱,是劳役营里的孤儿,这类人在工坊里不少,靠着捡拾废料和残羹剩饭勉强活命。他本不欲理会,正欲挥手让其离开,目光却猛地定格在那孩子脏兮兮的脚踝上——那里系着一根极其不起眼的、用不同颜色草茎编织的细绳,绳结的方式很特别,是三短一长,最后收口处打了一个类似鸟爪的印记。
这个绳结……他见过!就在黑牢里那个神秘老者破烂的衣角上,也曾有一个类似的、但颜色不同的印记!当时他只以为是普通的磨损,并未在意!
心脏猛地一跳!是巧合?还是……联络暗号?!
李铁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冰冷:“滚远点!再敢偷东西,打断你的腿!”
那孩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瞬间消失在杂乱的废料堆后。
李铁崖没有立刻去追,而是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确认无人注意后,他才看似随意地踱步到那孩子刚才藏身的地方,仔细搜寻。
很快,他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下,发现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小蜡丸!
果然有鬼!
李铁崖迅速将蜡丸纳入袖中,不动声色地继续巡视了一圈,这才返回自己的石屋。
关紧房门,他小心地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用的是一种近乎失传的古体字暗码,若非他早年曾在军中接触过类似的密文,根本无从辨认!
“风紧,巢危,三日亥时,老地方,验货,断线。”
风紧巢危——情况紧急,据点危险?
三日亥时——三天后的亥时(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老地方——是哪里?矿坑?还是别处?
验货——验证什么东西?难道是……那块失踪的碎片?!
断线——切断联系?撤离?
信息虽短,却透露出极大的凶险!传递信息的一方显然处境极其不妙,急于在暴露前完成最后一次交接或确认,然后彻底消失!
“河朔盟”的人!他们果然还在工坊内部!而且很可能因为老匠师的死和爆炸案的调查,陷入了极大的危险之中!那个孩子,只是一个不知情的传递工具!
而“验货”的对象,极有可能就是那块要命的“火雷心”碎片!碎片果然没有落到郭奇手里,而是被这个地下网络截留了!他们现在急于确认碎片的真伪和价值,然后就要撤离!
机会!天大的机会!
如果能拿到那块碎片,如果能接触到这个“河朔盟”的残余势力……或许就能找到脱离郭奇掌控、甚至反戈一击的契机!
但这也是巨大的风险!郭奇绝非庸才,他肯定也嗅到了异常,正在暗中布网。这个“老地方”,很可能已经暴露,或者即将暴露!这是一个陷阱,还是真正的救命稻草?
去,还是不去?
李铁崖在冰冷的石屋内踱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挣扎的鬼魅。
碎片是钥匙,也是催命符。“河朔盟”是希望,也可能是深渊。
他想起黑牢老者的话,想起郭奇的阴鸷,想起王处存的追杀,想起跟着他在这魔窟里挣扎求生的几十条性命……
他没有退路。
良久,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根炭笔,在一张废纸的背面,用同样的古体暗码,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字:
“货真,可验,加码,备舟。”
(货物如果是真的,可以验货,但需要增加筹码,并准备好撤离的船只。)
他将纸条重新卷好,塞入一个空蜡丸,小心封好。
第二天巡视时,他再次“偶然”路过那个废弃矿坑。趁人不备,他将蜡丸塞回了那块松动的石板下,并故意将石板挪动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作为回应信号。
饵,已经撒下。
接下来,就是等待鱼儿上钩,以及……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
三天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工坊表面一切如常,但李铁崖能感觉到,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赵三跟得更紧,夜间巡逻的护卫队经过他石屋外的次数明显增多。郭奇虽然再未召见他,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亥时将至。
夜色如墨,寒风呼啸。工坊大部分区域已经沉寂,只有核心工坊还有零星灯火和守夜人的梆子声。
李铁崖换上一身更加便于行动的深色旧衣,将鬼头刀用布缠好背在身后,独臂握着一柄磨得锋利的短匕。他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石屋,借助阴影和废弃设施的掩护,向着西南方向——那片靠近冰河、堆满废弃船只和木材的旧码头潜行而去。
这是他根据纸条信息和地形判断,最可能的“老地方”。这里偏僻,杂乱,易于隐藏和撤离。
寒风卷着河面的冰屑,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旧码头笼罩在浓重的黑暗和死寂之中,只有河水撞击冰层的呜咽声。
李铁崖伏在一艘破船的阴影里,屏息凝神,感官提升到极致,仔细聆听着周围的任何异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亥时已过,四周依旧毫无动静。
难道判断错了?还是对方发现了陷阱,放弃了?
就在李铁崖心中渐沉之际——
咯吱……咯吱……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踩碎薄冰的脚步声,从一堆烂木板后面传来!
来了!
李铁崖精神一振,握紧了匕首。
只见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木板后闪出,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快速走向码头边缘一处半塌的窝棚。
就是现在!
李铁崖正要现身,异变陡生!
“点火!”
一声厉喝划破夜空!
霎时间,码头周围猛地亮起数十支火把!将整个码头照得如同白昼!
埋伏!果然有埋伏!
火光中,郭奇在一群精锐亲卫的簇拥下,缓步走出,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冰冷笑容,目光直刺那窝棚前的黑影!
“河朔盟的余孽,本官等候多时了!还不束手就擒?!”
那黑影猝不及防,暴露在火光下,赫然是工坊里一名负责物资清点的低级文吏!他脸色煞白,眼中满是绝望,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似乎想要毁掉——
嗖!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他的手腕!
“啊!”文吏惨叫一声,东西脱手掉落在地——正是那块银灰色的“火雷心”碎片!
郭奇看也不看那碎片,目光却越过惨叫的文吏,冷冷地投向李铁崖藏身的破船方向:
“李队正,戏看够了,也该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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