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博士厅内只余一盏孤灯。
沈清弦伏在书案上，面前摊开着明日要讲的《刑统》注疏，朱笔悬在指尖，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太阳穴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里面反复扎刺，搅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这是过度动用“判官”能力的后遗症。
那并非什么鬼神之力，而是她经年累月残酷训练出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洞察与推理。
观察微表情，分析语气停顿，结合环境细节和信息碎片，在极短时间内构建逻辑链条，看穿谎言与伪装。
在赵家案子里，她多次催谷这种能力——从孙管事闪烁的眼神中判断他有所隐瞒，从钱书吏“人间蒸发”的线索里推断出灭口或远遁，从周明私印的流转路径反推其人际网络……
每一次精准的判断，背后都是精神的高度集中和心力的巨大消耗。
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稍有不慎便会断裂。
这几日，后遗症来得格外凶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一些破碎的画面——阴暗的囚室，冰冷的刑具，绝望的哀嚎，还有……飞溅的、温热的鲜血。
那是她作为“暗卫统领”的过去。是她在阴影中，用这种能力，甚至更冷酷的手段，执行那些见不得光的任务时，所目睹和制造的……罪孽。
“判官”……
她判得了别人的罪，那她自己的呢？
指尖猛地一颤，朱笔掉落，在摊开的书卷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像血。
沈清弦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翻腾的影像压下去。可越是压抑，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被她亲手送入死牢的“罪人”临死前怨毒的眼神，任务中无辜波及者的哭喊……一幕幕，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黑暗，磨钝了感知。可当她在国子监这片相对“干净”的土地上，重新运用这种能力，去面对萧景珩他们那些尚且带着少年意气的“争斗”时，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过去的血腥与冰冷，便加倍地反噬回来。
原来，她并非无知无觉。
原来，她也会……感到疲惫和……肮脏。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嗤笑从苍白的唇间溢出。
她抬手，用力按压着抽痛的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光洁的皮肤上，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萧景珩！
沈清弦猛地睁开眼，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将掉落的朱笔拾起，用镇纸压住那团墨渍，抬手用衣袖极快地拭去额角的冷汗。她挺直了原本微微佝偻的背脊，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成一贯的冰封平静。
所有的软弱和挣扎，都被她在一瞬间，强行锁回了那副冰冷的面具之下。
不能让他看到。
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门被轻轻推开，萧景珩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点做贼似的心虚和莫名的兴奋：“博士？你还没歇息啊？”
他手里似乎又拿着什么东西，藏在身后。
沈清弦抬眸看他，眼神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只是声音比平时更显清冷几分：“何事？”
萧景珩被她这眼神看得心里一怵，那股兴奋劲儿凉了半截。他蹭进来，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到前面——是一个小巧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锦囊。
“我……我听说博士近日操劳，脸色不太好……”他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她，把锦囊放在书案边缘，“这是宫里流出来的安神香囊，效果挺好的……你……你放在枕边，或许能睡得好些……”
他说得磕磕绊绊，耳根又开始泛红。送完点心送香囊，他自己都觉得这行为蠢透了，可就是控制不住。
沈清弦的目光落在那枚做工精致的香囊上，又移到少年那副紧张又期待的脸上。
他注意到了。
他注意到她脸色不好，注意到她可能……睡得不安稳。
一股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入心扉，让她冰封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拿那个香囊。
萧景珩见她久久不语，心里越发没底，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立刻遁走。“那……那个……你要是用不着就……就扔了！我……我先走了！”
他转身就想跑。
“……多谢。”
一个极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羽毛拂过心尖。
萧景珩脚步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回头。
沈清弦已经伸出手，拿起了那枚香囊。她的指尖白皙纤细，与深色的锦囊形成鲜明对比。她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香囊，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味道……很清淡。”她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萧景珩呆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再次淹没了他！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傻气的笑容，忙不迭地点头：“嗯！不呛人的！听说就是些宁神的药材！”
“嗯。”沈清弦将香囊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与之前那个点心盒子并排，“时辰不早，世子回去歇息吧。”
“哎！好！博士你也早点歇着！”萧景珩晕乎乎地应着，同手同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捂着砰砰狂跳的胸口，傻笑了好一会儿，才飘飘然地离开。
博士厅内，重新恢复寂静。
沈清弦看着那枚安神香囊，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尚未打开的点心盒子。
头痛似乎减轻了些许。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香囊上细密的针脚。
冰封的眼底，那坚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或许……
这人间烟火气，也并非全然……令人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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