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郊,新落成的“安民学堂”前。
夕阳的余晖洒在平整的水泥操场和红砖砌成的崭新校舍上,拉长了一群或坐或站、风尘仆仆、面带极度疲惫却又眼神发亮的人的身影。
整整一个月的马不停蹄、日夜不休的疯狂赶工,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魏征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腰背微微佝偻,原本清癯的脸上沾满尘土,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手中最后一份盖着朔州大印和无数百姓指印的 《朔州全境“摊丁入亩”并新课税制推行完毕汇总文书》 。
他的身旁,太子李承乾,年仅十岁的他,原本略带婴儿肥的小脸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尖了,穿着一身沾满泥点、明显不合身的粗布短打,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一个水泥墩子上,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脑门上。
房遗直、魏叔玉、杜构等一众年轻子弟,更是东倒西歪,有的靠着墙根,有的直接瘫坐在地上,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早已没了长安城里的贵公子模样,但眼神中却褪去了往日的迷茫与骄矜,多了一份沉静与坚毅。
就连长孙冲,也默默站在一旁,脸色复杂, 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战和尉迟恭两位猛将,则像两尊黑铁塔般立在稍远处,盔甲上同样布满尘土血渍,但神色间却充满了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与自豪。
李君羡率领的百骑司精锐,则在外围警戒,人人面带风霜,却目光锐利。
寂静中,只有远处村落传来的几声犬吠和晚风吹过新翻田地的气息。
良久,魏征缓缓地、郑重地将那份沉甸甸的文书卷好,放入特制的铜管中,用火漆密封。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朔州的新空气都吸入肺中,然后缓缓吐出。
“…总算… 完成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巨石落地般的解脱与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这一声,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
“呜… 可算是… 弄完了… 累死小爷了…” 杜构第一个忍不住哀嚎出声,有气无力地捶着自己的小腿,“我这腿… 都快不是我自己的了… 这一个月跑的路,比我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何止是跑路…” 房遗直苦笑着接口,声音同样嘶哑,“还得 量地、算账、跟那些老油子胥吏斗智斗勇、给百姓按手印、调解争水争地的破事… 我爹逼我读的那些算学书, 全用上了还不够! 差点没把我逼疯!”
“还有那些学堂…” 魏叔玉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从选址、伐木、烧砖、到请先生、招学生… 哪一样不是磨破嘴皮子? 我现在… 看见泥瓦匠都想上去拜把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诉说着这一个月来的艰辛,语气中充满了抱怨, 但眼底深处,却都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亲手参与创造、亲眼见证改变的 自豪与充实!
一直沉默的李承乾,忽然抬起头,小脸上满是严肃和与年龄不符的沉思。他看向魏征,声音稚嫩,却异常清晰地问道:
“魏师…”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这位身份尊贵、却跟着他们吃了整整一个月苦头的太子殿下。
李承乾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非常认真地说道:“这一个月… 学生跟着您, 丈量了田地, 发放了粮种, 审理了积案, 盖起了学堂, 还… 还收了商税…”
他伸出自己变得粗糙、甚至磨出几个小水泡的手,看了看,继续道:“学生以前在东宫, 太傅们每日教导的, 都是‘仁者爱人’,‘克己复礼’,‘民贵君轻’… 这些话, 听起来很有道理。”
他的话音一转,带着一丝困惑和显而易见的质疑:“可是… 这一个月下来, 学生发现… 光对着百姓说这些‘大道理’, 他们… 他们好像并不怎么爱听, 也没什么用。”
“他们更关心的…”李承乾的眼神变得明亮而锐利,“是 家里的田亩怎么分才公平? 新发的土豆种该怎么种才能活? 孩子能不能免费进学堂认字? 交了商税,市集能不能更安全? 这些… 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崭新的学堂、平整的田垄、远处开始升起炊烟的村落,最后再次看向魏征,一字一顿,石破天惊地说道:
“魏师, 学生觉得… 比起太傅们整日念叨的‘儒学空谈’…”
“好像… 还是秦叔父教的这些… ‘摊丁入亩’、‘兴建学堂’、‘收取商税’… 这些 实实在在的新政, 更能… 为百姓造福呢。”
“我们这一个月做的这些事情, 虽然 累得快要死掉了…”
“但是… 好像真的 比读一万遍《论语》… 都有用得多!”
!!!
此言一出,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房遗直、魏叔玉、杜构等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承乾。他们虽然也有类似感受,但绝不敢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尤其还是评价儒家经典为“空谈”!
长孙冲更是浑身一震, 脸色变得极其复杂难看。
就连秦战和尉迟恭这两位粗豪武将,也惊讶地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看向那位小太子的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奇与赞赏。
魏征看着李承乾,瘦削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的脸上,先是无比的震惊,随即震惊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欣慰,甚至…一丝羞愧。
他猛地扔开木棍, 上前一步,对着李承乾,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殿下…”魏征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殿下能说出此言… 老臣… 老臣这一个月… 便是累死在这朔州荒野… 也值了! 值了!”
他直起身,老泪纵横(混合着汗水与尘土),声音却无比洪亮坚定:“殿下圣明! 洞见本质!”
“儒家经典, 并非无用。 它教人向善,明辨是非,乃是 修身养性之根基。 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铿锵有力,“治国安邦, 普惠万民, 光有‘仁爱’之心是远远不够的! 更需 ‘实干’之策! ‘惠民’之法! ‘强国’之术!”
“‘民贵君轻’, 不应只是一句口号, 更应体现在 一亩田、一所学堂、一文合理的税收之中! 殿下今日所见所感, 便是… 这世间最真、最硬的道理!”
魏征激动得胡须都在发抖:“老臣… 为陛下贺! 为大唐贺! 殿下… 已得 治国之真髓矣!”
李承乾被魏征如此大的反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脸微红,但眼神却更加明亮坚定。
“好了…”魏征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恢复了以往的冷峻,“朔州事了。 休整一夜。 明日拂晓, 拔营!”
他目光扫向南方,语气沉静而充满力量:“下一站… 河东道, 绛州!”
“那里的百姓, 还在等着我们!”
“那里的土地, 还需要我们去丈量!”
“那里的新政, 还等着我们去推行!”
“诸位…”他看着眼前这群脱胎换骨的年轻人,“可还有力气, 随老夫… 再走一程?!”
房遗直、魏叔玉、杜构等人相互看了一眼,尽管脸上疲惫不堪,却都挣扎着站起身,眼中燃烧起新的火焰,齐声应道:
“愿随魏公(老师)!”
就连长孙冲,在短暂的犹豫后,也默默地站直了身体。
李承乾也从水泥墩子上跳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小大人似的用力点头:“走! 魏师! 去绛州! 我也要去!”
夕阳下,这群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却目光如炬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一代新的政治力量, 正在这艰苦的基层实践中, 悄然孕育、成长。
而儒家独尊的地位, 也在一位十岁储君发自肺腑的质疑声中, 悄然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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