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昏黄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情绪是赞同还是反对。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平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审慎：
“谢大人此计，看似精妙绝伦，一环扣一环。但风险亦是不小。真苏玉璃这步棋，一旦动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无回转余地。且，人心隔肚皮，如何确保她一定会按照我们的意愿行事？仇恨，有时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伤人，亦能伤己。”
“这个谢某自有把握。”
谢蕴自信地笑了笑，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苏玉璃不过一介女流，翻不出我的手掌心。至于风险……成大事者，岂能畏首畏尾，因噎废食？”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继续补充道：
“此外，我们还需再加一把火，即将到来的皇家秋猎，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王氏对沈朝歌的敌意已然深种，只是碍于苏大将军在朝中的面子，以及陛下的宠信，不敢轻举妄动。但一旦沈朝歌的南梁公主身份被揭开，欺君之罪坐实，事端一起，王氏必然会趁机发难，以除后患。届时，我们便可坐山观虎斗，或暗中推波助澜，或直接……”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尽，但那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狠，意思已然不言而喻——
可借机除掉沈朝歌这个即将失控、甚至可能暴露他们的棋子。
室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宇文泰才缓缓抬起头，那双看透世情的锐利眼眸直视着谢蕴，目光深沉，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谢大人谋划周详，老夫佩服。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如同冬日寒风刮过窗棂，
“谢大人似乎忘了，你我合作之初，答应过老夫什么。一切谋划的基础，是确保朝歌的安全。她，是老夫唯一的底线。”
谢蕴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显然没料到宇文泰会如此坚持，随即又恢复了自然，试图说服道：
“宇文公放心，谢某自然记得。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沈朝歌渐生异心，与萧彻纠缠不清，若她彻底倒向萧彻，将我们的计划和盘托出，届时非但不能成为我们的助力，反而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牺牲她一人，成就大业，想必宇文公也是……”
“没有万不得已。”
宇文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警告，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容触碰的底线，
“她的命，比你的大业，比老夫的复仇，都重要。谁敢动她，便是与老夫为敌。谢大人，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的磅礴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如同实质般笼罩住谢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你若一意孤行，敢伤她性命分毫，那么你我之间，便不再是合作，而是不死不休的死仇。老夫在这世上经营多年，手中掌握的力量，远不止你看到的这些。影月卫，你确实可以凭借信物调遣一次，但……”
“影月”二字，如同平地惊雷，在谢蕴耳边轰然炸响。
他脸色骤变，持扇的手都微微一顿，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震惊。
宇文泰看着他骤变的脸色，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冷冷道：
“但若朝歌有任何不测，影月会不惜一切代价，让所有可能牵连其中的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包括你，谢蕴，以及你引以为傲的谢家满门。老夫说到做到。到时候，即便你手中握有调遣影月卫的令牌，也无用。”
暗室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空气都凝固了。
谢蕴背后渗出一层冷汗，浸湿了内衬的衣衫。
他毫不怀疑宇文泰这番话的真实性。
这个老狐狸，果然还藏着如此致命的底牌！
为了沈朝歌那个丫头，他竟然不惜动用影月卫，甚至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这份执念，让谢蕴感到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荒谬。
他迅速权衡利弊，大脑飞速运转。
得罪宇文泰，引动影月卫，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大业，他的野心，都建立在他和谢家的存在之上。
沈朝歌竞对宇文泰如此重要，或许……
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带着一丝强压下的不悦：
“宇文公言重了！谢某岂是那等不顾大局、意气用事之人？方才所言，不过是探讨各种可能性，未雨绸缪罢了。既然宇文公如此坚持，那便依公所言，一切以保护公主殿下的安危为首要前提。”
宇文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肺腑，看清他内心所有的算计与不甘。
良久，他才缓缓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沉稳内敛、高深莫测的模样，淡淡道：
“如此最好。至于如何动用苏玉璃这步棋，何时动用，须得由老夫来决定，你不得擅自行动。至于朝歌那边……老夫自有安排，无需你操心。”
“是，一切但凭宇文公吩咐。”
谢蕴拱手应道，姿态放低了许多，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今日之事，让他彻底明白了宇文泰对沈朝歌的看重，也让他对这个老对手的底牌有了更深的忌惮。
宇文泰不再多言，起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暗室入口的阴影之中。
谢蕴独自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他摩挲着手中的玉骨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寒光闪烁。
宇文泰的警告言犹在耳，影月卫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
沈朝歌……这个女人，竟成了他计划中最大的变数和阻碍！
而走出别院的宇文泰，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铅云密布，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脸上爬满的皱纹在惨淡的天光下更显深刻，如同刀刻斧凿。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愧疚，有挣扎，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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