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政府的办公楼,是一栋九十年代建成的三层小楼,水刷石的外墙在风雨的侵蚀下,露出了灰败的底色。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沈铭走上去的时候,灯没亮,他只能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脚下被拉长、缩短。
水泥台阶的边缘早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泛着一层油腻的青光。每上一级,沈铭都能听到自己皮鞋底踏在地面上的笃实声响,一下,又一下,回荡在空旷寂静的楼道里,像是在为他即将开始的冲锋,敲打着沉闷的战鼓。
他手里捏着周凯那份刚刚修改过的策划案初稿,纸张的边缘有些卷曲,被他的手汗浸得微微发潮。脑子里,模拟器推演出的那场盛大而热闹的美食节画面,与眼前这栋沉寂、刻板的政府小楼,形成了无比荒诞的对比。
二楼的拐角,他迎面撞上了镇长司机张伟。
张伟正端着孙建国那个标志性的白搪瓷缸子从水房里出来,缸子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已经斑驳。看到是沈铭,张伟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脸上热情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
“小沈啊,这是……找镇长?”张伟的眼神在他手里的策划案上扫过,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嗯,张哥,有点工作想跟孙镇长汇报一下。”
张伟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一股淡淡的茶香飘了过来:“我劝你这个时候最好别去。镇长刚为红星村土豆的事,在电话里跟县农业局的人拍了桌子,心情正不好呢。你这……”他话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别去枪口上撞。
沈铭知道张伟是好意,他是孙镇长的亲信,某种程度上,他的态度就代表了孙镇长办公室外围的“气压”。此刻,这气压显然很低。
“谢谢张哥提醒,我知道了。”沈铭点了点头,却没有停下脚步,径直朝着三楼走去。
张伟看着他坚决的背影,愣在原地,端着茶缸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年轻人,怎么就这么犟呢……”
三楼,镇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那扇厚重的深红色木门,在整条走廊里显得格外肃穆,门上那块“镇长办公室”的黄铜牌子,擦得锃亮,反射着冰冷的光。
沈铭在门口站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三声之后,里面传来一个沉稳而略带疲惫的声音。
“进来。”
沈铭推开门。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得有些过时。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占据了房间近三分之一的面积,桌上堆着小山似的文件。桌子后面,孙建国正戴着一副老花镜,埋头批阅着什么。他没抬头,只是从文件堆里发出了声音:“什么事?”
“孙镇长,是我,沈铭。”
听到这个名字,孙建国批阅文件的笔尖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摘下眼镜,用指节揉了揉眉心。那双总是显得很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挥之不去的倦意。
“哦,小沈啊。”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坐。扶贫办那边,有什么进展?”
沈铭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将手里的策划案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去推。
“孙镇长,有个好消息。关于土豆节的赞助,已经拉到了。”
“哦?”孙建国似乎来了点精神,他身子微微前倾,“哪家?多少?”
“青云水泥厂,张老板。独家冠名,五十万。”
“五十万?”孙建国明显吃了一惊,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眼神里的疲惫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赞许,“可以啊,小沈。这个张扒皮,出了名的铁公鸡,连我都请不动他,你居然能让他掏出五十万来。不错,有两下子。”
得到镇长的夸奖,沈铭却没有露出半点喜色。他知道,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开始。
“钱是解决了,但怎么花,我想跟您汇报一下我的想法。”
“说。”孙建国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末。
沈铭深吸一口气,将那份策划案推到了孙镇长的面前。
“孙镇长,我的想法是,我们不走寻常路。与其去求爷爷告奶奶地推销,不如我们自己搭台唱戏。我想联合县电视台,在咱们镇上,办一个‘青云镇首届土豆美食节’。”
办公室里,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孙建国刚凑到嘴边的茶缸停住了,他抬起眼,看着沈铭,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说胡话的疯子。
他没有立刻发火,只是缓缓地放下茶缸,动作很轻,但那搪瓷缸子和桌面碰撞发出的“当”的一声轻响,却让沈铭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孙建国拿起那份策划案,一目十行地翻看着。他的眉头,随着纸页的翻动,越皱越紧,最后拧成了一个川字。周凯策划案里那些天马行空的“土豆王评选”、“大胃王挑战赛”、“土豆雕塑打卡点”,在他眼里,无异于痴人说梦。
终于,他把策划案扔在了桌上,发出的“啪”的一声,比刚才茶缸的声音响亮多了。
“美食节?”他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失望,“小沈,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几万斤土豆眼看就要烂在地里,村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拉来了五十万,我以为你能想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结果你就给我看这个?”他指着那份策划案,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办节?你知道办一个活动要走多少流程吗?你知道一个星期的时间能干什么吗?连红头文件都下不来!场地、安保、卫生、防疫,哪一个不是天大的事?你嘴皮子一碰,就想把几千上万的人弄到我们这个小镇上来?出了事谁负责?你负责得起吗?”
孙建国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当了二十年乡镇干部,从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事!这是拿政府的公信力开玩笑!是拿老百姓的血汗钱打水漂!那五十万,是张老板看在扶贫的份上才拿出来的,不是让你拿来搞这些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咆哮。整个三楼的走廊,恐怕都能听到他的怒火。
沈铭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任由镇长的怒火像暴雨一样倾泻在自己身上。他没有辩解,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孙镇长说的每一个字,都对。站在一个为全镇负责的镇长的角度,他的担忧和愤怒,合情合理。
等到孙建国骂累了,重新坐回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办公室里才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孙镇长,您骂完了吗?”沈铭平静地开口。
孙建国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沈铭挺直了腰杆,迎着孙镇长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的躲闪。
“您说的所有风险,所有困难,我都清楚。”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今天来,不是只为了跟您探讨可行性。我是来立军令状的。”
“军令状?”孙建国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沈铭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次‘土豆美食节’活动,所有开销,如果最终出现亏损,哪怕是一分钱,都由我个人一力承担。我把我的工资卡,现在就可以押在您这里。如果不够,我给镇里写欠条,从我今后十年、二十年的工资里慢慢扣。直到还清为止。”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孙建国的冷笑僵在了脸上,他看着沈铭,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见过拍胸脯保证的,见过赌咒发誓的,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方案,敢拿自己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前途和人生做赌注。
这不是冲动,这是疯狂。
可偏偏是这种疯狂里,透着一股让他无法忽视的、名为“担当”的东西。
这小子,是真的相信他的方案能成。而且,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孙建国死死地盯着沈铭,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此刻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他想从沈铭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心虚或者逞强。
但是没有。
沈铭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映出的,只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那台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两个人的神经。
足足过了一分多钟,孙建国才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的气势像是被抽走了大半。他从桌上拿起那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变得模糊不清。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方案留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钱,明天一早,我让财政所直接拨到扶贫办的账上。”
他挥了挥手,不再看沈铭,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滚出去,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沈铭拿起桌上那份已经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策划案,对着孙建国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拉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当他走出门,看到走廊的另一头,刘闯、周凯和李红三个人,像三尊望夫石一样,正扒在栏杆上,伸长了脖子,满脸煞白地望着他这个方向时,沈铭知道,这场史无前例的豪赌,才刚刚下完注。
接下来,就是牌桌上见真章的时候了。
喜欢官场模拟:领导求我别莽了!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官场模拟:领导求我别莽了!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