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被打翻的浓墨,毫无保留地浸染了整片天空,连最后一丝星光都被吞噬得干干净净。细雨如丝,带着深秋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洒落人间,没有雷鸣的铺垫,也没有风声的裹挟,就那样细密、执着地织着一张无形的网,将废弃已久的“永福茶厂”裹进了一片阴冷潮湿的幕布之中。
茶厂坐落在城郊的山坳里,曾经是十里八乡最热闹的地方,茶香飘出几里外,机器的轰鸣声日夜不绝。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在雨中静默矗立,墙体上爬满了深绿色的青苔,雨水顺着斑驳的墙皮蜿蜒而下,在地面积起一个个浑浊的水洼。破碎的窗户框歪斜地挂在墙上,黑洞洞的窗洞像一只只失去神采的眼睛,漠然注视着这片荒芜,偶尔有风吹过,带着锈蚀的铁皮发出“吱呀”的哀鸣,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墙角堆积的废弃茶篓早已腐朽,混杂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残存的陈茶味,弥漫在空气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苏奶奶坐在老宅的书房里,台灯拧到了最暗的一档,昏黄的光晕勉强笼罩着书桌一角。房间里弥漫着老木头和旧书籍的味道,书架上整齐排列着泛黄的线装书,桌案上的铜制镇纸被岁月磨得发亮,映出一点微弱的光。老人端坐在藤椅上,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只是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苍劲。她的手指枯瘦,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纹,此刻正紧紧攥着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浑浊的眼眸里,泛着一点冷意。
屏幕上,一条未读短信静静躺着,发件人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可那署名“佳人”二字,却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苏奶奶的心里。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久到以为那些尘封的往事,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埋进了心底最深处,再也不会被触碰。
指尖微微颤抖着,苏奶奶点开了短信。文字一行行映入眼帘,言辞恳切得近乎卑微,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绝望,甚至仿佛能透过屏幕,听到那带着哭腔的哀求:“苏奶奶,我是佳人。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我不该一时糊涂,做出那些伤害汐暖的事,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没有一晚能睡个安稳觉……现在我得了绝症,医生说没几天活了……临死前,我什么都不求,只想在您面前好好忏悔,就在我们以前常路过的永福茶厂……求您了苏奶奶,这是我最后的心愿,您就满足我这一次吧……”
短信不长,苏奶奶却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她的眉头紧紧锁着,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浑浊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厌恶,有怨恨,有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林佳人,这个曾经让她视如己出,最后却背叛了所有人,将汐暖推入深渊的姑娘,她怎么可能相信?当年她走得那么决绝,手段那么狠辣,如今一句“忏悔”,就能抹平所有的伤害吗?
可那字里行间的绝望,却像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轻拨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苏奶奶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生离死别,也看透了人心叵测,可面对“绝症”“最后心愿”这样的字眼,心底的慈悲还是忍不住泛滥开来。她想起年轻时,林佳人刚到家里来的模样,梳着两条小辫子,怯生生地喊她“苏奶奶”,眼睛亮得像星星。那些过往的片段,与后来的背叛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心情愈发沉重。
更重要的是,她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彻底了结恩怨的机会。这么多年来,汐暖心里的坎一直没过去,总是在深夜里默默流泪。她作为看着汐暖长大的奶奶,何尝不心疼?或许,亲眼看着林佳人忏悔,亲眼看着这段恩怨画上句号,汐暖才能真正放下,开始新的生活。为了汐暖,她也必须去面对,哪怕前方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苏奶奶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她没有惊动楼下熟睡的家人,只是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信笺,用钢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我出去走走,勿念。”字迹工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她将字条仔细压在铜制镇纸下,确保家人醒来后能看到。
随后,她走到衣柜前,取出一件素色的棉布外套,慢慢穿上,又从门后的挂钩上拿下一把黑色的旧伞。伞面有些褪色,伞骨却依旧结实,是多年前汐暖特意为她挑选的。握紧伞柄,苏奶奶最后看了一眼书房,昏黄的灯光依旧柔和,却照不亮她此刻复杂的心境。
轻轻拉开房门,雨夜的寒意瞬间扑面而来,带着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有些微凉。她没有犹豫,撑开旧伞,身影缓缓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伴随着她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一步步朝着城郊的方向走去。远处的永福茶厂,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个蛰伏的幽灵,等待着她的到来。而那些尘封的恩怨,也终将在这个雨夜,迎来一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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