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如同无形的泰山，又似汹涌的暗流，在朱元璋那番“严惩不贷”的严令出口的瞬间，轰然压顶，弥漫充盈于武英殿的每一寸空间，几乎凝滞了呼吸。凌云感到自己的脊梁骨仿佛都承重般微微一沉，但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心潮与骤然的寒意强行压下，目光愈发沉静坚定。既然已无退路，唯有一往无前。
旨意既下，刻不容缓。两名低眉顺眼、步履无声的小太监即刻上前引路，他们的姿态恭敬却透着深宫特有的疏离。太医院院使周大人、院判刘太医等人簇拥在后，目光复杂难言，惊疑、不屑、审视、乃至一丝等着看笑话的冷意，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凌云周身。在这众多目光的“护送”下，凌云再次踏入了那座被浓郁药味和沉重病气笼罩的坤宁宫内殿。
殿内，光线晦暗，唯有角落的宫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将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空气里弥漫着名贵檀香也掩盖不住的、源自病体的沉疴之气与苦涩药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头压抑的气息。凤榻之上，马皇后依旧静静躺着，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面容枯槁，仿佛生命力正从这具曾经母仪天下的身躯中悄然流逝。那沉重的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时间紧迫，不容多想，更不容有丝毫犹豫。凌云立于榻前数步之外，先行了礼，随后屏息凝神，排除一切杂念——皇帝的警告、太医的敌意、自身的安危，此刻都必须暂且放下。他将全部心神、所有感官，都聚焦在病榻上那孱弱的凤体之上。医者当前，患者为重，这是他的根本。
他首先需要做的，是稳定皇后的根本，而根本在于脾胃，在于能纳谷食。他转向侍立凤榻边、面容憔悴眼中含忧的掌事女官，放低声音，语气尽可能温和地询问皇后近日饮食的细节。女官低声回复，语带哽咽，道皇后近日几乎水米难进，偶进些许参汤或稀薄米汤，不过一两匙，便会引动咳嗽或脘腹不适，难以维继。
情况比凌云预想的还要糟糕。脾胃衰败至此，已是虚不受补的危象，任何滋腻厚味，都无疑是雪上加霜。
沉思片刻，凌云心念电转，结合皇后脉象与当前情势，开出了第一个药膳方。他摒弃了所有可能碍胃的滋腻厚味之物，如人参、鹿茸等常备补品，力求极致的温和、清淡与易吸收。方子极其简单，甚至显得有些“寒酸”，却凝聚了他深刻的考量与审慎：
主料选用北秫米，此物甘平，最能健脾和胃，益气和中，且性质温和，不燥不腻，正合脾胃虚弱、不堪重负之时。辅以极少量精心炒制至微黄的怀山药粉，炒制可增其健脾止泻之功，且更易消化，旨在微固中焦之气，却又不敢多用，恐其黏腻得滞。另加入三五片洗净、刮去内瓤的陈皮，取其理气健脾、燥湿和胃之效，以期助运化，防止粥食壅滞。
这药膳的烹制，他更是叮嘱得极为细致：须取甘澜水，慢火久熬，待米化汁稠，只取最上层那层油亮润泽的“粥油”。此粥油乃米谷之精华，最能养胃气、生津液，且质地清润，易于受纳。喂服时，须待其温度降至温和，用小巧的玉匙，一次仅喂一小口，喂后需静静观察片刻，确认无碍，方可再喂下一口。
“此粥油极淡，力在缓图，如春雨润物，旨在徐徐唤醒脾胃生生之气，切不可求速效而多喂，反成负担。”凌云仔细地、一遍遍地叮嘱女官，每一个细节，火候、水量、时间、喂法，都关乎皇后的承受能力，也关乎他自身的生死安危。女官凝神牢记，不敢有丝毫怠慢。
接着，便是更具挑战性的环节——施行温和的针灸。此法外治，绕过衰败的脾胃，直通经络，若能起效，或可打开僵局。在征得皇帝透过贴身太监再次传达的默许后，凌云决定冒险一试。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牛皮针囊，展开，里面整齐排列着数排长短不一的银针，皆已用艾草反复熏蒸消毒，闪烁着清冷的光泽。选择穴位时，他慎之又慎，如履薄冰，脑海中掠过无数典籍与临证经验，最终只选取了足三里和足底的涌泉穴。这两个穴位，堪称此时情境下的“安全牌”，却又暗合妙理。
足三里，乃足阳明胃经之合穴，胃之下合穴，“合治内腑”，有“肚腹三里留”之誉，是健脾和胃、扶助正气、强健体魄的要穴，刺激手法得当，效用温和而效宏，如同固本培元的基石。涌泉穴，为肾经井穴，能引上越之虚火下行，滋阴潜阳，有助安定神志，改善虚性烦躁不眠，且位于足底，远离躯干，刺激轻柔，不易惊扰虚弱的正气。
他请女官协助，轻轻掀开锦被一角，露出皇后瘦削的小腿和双足。皇后的足踝纤细，皮肤苍白欠泽。凌云先净手，然后伸出食指，在自己选定的穴位附近轻轻按压、循摸，感受骨度分寸，寻找最准确的进针点。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
取出一根细如麦芒的毫针，他用拇指与食指稳稳捏住针柄，采用平补平泻的手法，意在激发经气调和阴阳，而非强行补泻。他凝神定气，极其轻柔、缓慢地将针尖触及皮肤，然后微微旋转，如春蚕吐丝般缓缓刺入，进针深度很浅，仅求针下有一种“如鱼吞钩”的微沉紧感，即“得气”便可，旋即停手，避免任何强烈的酸、麻、胀、痛等针感惊扰凤体。
整个施针过程，凌云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已远去，只剩下他、手中的银针与榻上的病人。额角与鼻尖，因极度的精神集中和巨大的压力，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却恍若未觉。而远处，周院使、刘太医等人则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如同鹰隼，充满了审视与不安，又带着专业的挑剔，仿佛随时准备在他出现丝毫差错时，发出致命的诘难。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银针留置约一刻钟。在此期间，凌云并未远离，而是静静守候在榻边，目光须臾不离皇后胸口的微弱起伏，密切关注着她的呼吸、面色乃至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内心祈祷着不要出现任何不良反应。所幸，皇后并未因针刺而出现蹙眉、躁动等不适，呼吸似乎比之前稍显平稳了一丝，虽然微弱，但那节律似乎少了一些之前的急促与艰难。这一刻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一刻钟后，凌云再次凝神，用同样轻柔舒缓的手法，将银针一一捻转退出。用准备好的清洁软布轻轻按压针孔片刻，见无出血，方松了口气。
这极其有限度的尝试——一碗用料简单至极、烹制却极尽心思的药膳粥油，一次选取穴位最少、手法最温和持重的针灸，便是凌云在这“严惩不贷”的皇权高压下，为挽救马皇后凤体，所迈出的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第一步。
效果如何，能否唤醒一线生机，尚未可知。但至少，这第一步，他稳住了，没有触发那高悬于顶的、致命的红线。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坤宁宫的夜晚，依旧漫长而沉重，更大的考验、更未知的波澜，必然还在后面等待着他。他如同暗夜行舟，唯有凭借一点微光，谨慎地驶向不可知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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