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那条燃烧的峡谷很远之后,我们才敢停下来稍作喘息。二十一个人,个个带伤,浑身被汗、雪和血浸透,又在严寒中冻得硬邦邦,狼狈得像是一群从坟地里爬出来的野鬼。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更深的疲惫和寒冷取代。
清点人数时,发现刘哨官和几个断后的弟兄没能跟上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阵沉默。没人提议回去找,那无异于自杀。
“走……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一个老兵喘着粗气,声音发颤,“建奴吃了这么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派出马队四处搜剿我们!”
老杨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怀里那块硬如铁石的干粮掰成更小的碎块,分给几个伤势较重、几乎虚脱的弟兄。他自己只舔了舔手掌上沾的一点碎末。
我们再次起身,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在风雪中艰难跋涉。方向只能大致辨认是往辽阳,但具体路径早已迷失在风雪和逃命的慌乱中。我们不敢走开阔地,只敢沿着丘陵、树林的边缘摸索前行,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饥饿和寒冷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我们。那点可怜的干粮早已耗尽,体力在飞速流逝。每走一步,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有人走着走着,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我们也无力拖拽,只能麻木地绕过同伴的遗体,继续前进。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雪水,慢慢浸透上来。就算没有被后金兵追上,我们可能也会活活冻死、饿死在这荒原上。
天色再次变得昏暗,风雪似乎永无休止。我们躲进一片稀疏的桦树林,希望能稍微抵挡一下寒风,捱过这个夜晚。
就在我们几乎要冻僵,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老杨头猛地一个激灵,原本佝偻的身躯瞬间绷直,耳朵急速颤动了几下。
“嘘!”他发出极低的气音,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树林外的风雪夜幕。
所有人都被他的反应惊得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仔细倾听,风雪声中,似乎夹杂着极其细微的……马蹄踩踏积雪的咯吱声?还有金属甲叶轻微碰撞的叮当声!
声音来自树林外侧,正在逐渐靠近!
后金的搜剿马队?!
一瞬间,极度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我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蜷缩在树干和岩石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完了,终究还是被追上了吗?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哪怕来的只是一小队骑兵,也绝对是死路一条!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林边。听动静,人数似乎不多,大概十骑左右?但在这寂静的雪夜里,任何声音都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停了下来。似乎是在观察,或者在辨别方向。
我们死死趴着,祈祷风雪能掩盖我们的踪迹和心跳声。
然而,命运似乎偏偏要与我们作对。
一阵风吹过,卷起的雪沫迷了一下外面某个骑兵战马的眼睛,那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刨了几下地面——正好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
石头咕噜噜滚落,不偏不倚,撞在我们藏身之处边缘的一棵枯树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声响在死寂的雪夜里异常突兀!
“嗯?!”外面立刻传来一声警惕的低喝,是女真语!
紧接着,是战马调转方向的声响和刀剑出鞘的锐鸣!
“林子里有人!”
“搜!”
被发现了!
绝望瞬间淹没了我们。赵老蔫甚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老杨头却猛地低吼一声,不是对我们,而是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不是大队!人不多!不能等死!随我杀出去!抢他们的马!”
话音未落,他竟第一个如同猎豹般猛地从藏身处窜了出去!手中大枪化作一道黑影,直刺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刚刚下马、正准备进入树林探查的后金骑兵!
那骑兵根本没料到林子里的人不仅不逃,反而敢主动冲出来袭击!猝不及防之下,被老杨头一枪精准地刺中了咽喉!惨叫都未发出,便栽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不仅我们愣住了,连林外的那小队后金兵也明显愣了一下!
“杀啊!”老杨头状若疯虎,根本不看结果,枪尖一抖,又扑向另一个骑兵!
求生的本能终于被点燃!反正都是死,不如拼了!抢到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跟他们拼了!”残存的十几个弟兄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挥舞着刀枪,跟着老杨头冲出了树林!
林外的空地上,果然只有十名左右的后金骑兵。他们似乎是执行搜索任务的游骑小队,并非主力。此刻被我们这伙如同从地狱里冲出来的、浑身血污、面目狰狞的“疯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战斗瞬间爆发!短促、激烈、而又无比血腥!
我们人数略占优,又是绝境下的亡命一击,气势上竟然一时压倒了对方。但后金兵的个人战力极强,很快从震惊中恢复,挥刀迎战。
雪地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我紧跟着老杨头,机械地刺出手中的枪。饥饿和疲惫让我动作变形,但数月的苦练和求生的欲望支撑着我。一个后金兵挥刀砍来,我勉强用枪杆格开,震得手臂发麻,枪尖顺势一划,在他脸上划开一道血口子!他吃痛后退,被旁边一个弟兄乱刀砍倒。
老杨头更是如同战神附体,他的大枪神出鬼没,每一次出击都必有所获!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又历经苦战和奔波,体力明显不支,呼吸如同风箱,动作也慢了一丝。
混战中,一名后金骑兵看出老杨头是头领,猛地策马冲来,手中长矛借着马势,狠厉刺向老杨头后心!
“小心!”我惊骇大叫,想扑过去救援却已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赵老蔫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老杨头往旁边一推,同时自己合身扑上!
“噗嗤!”
长长的骑矛,瞬间洞穿了赵老蔫的胸膛!矛尖从他背后透出,带出一蓬血雨!
“蔫叔!!!”我目眦欲裂!
那后金骑兵一击得手,还想拔矛,老杨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回身一枪,如同闪电般刺入那骑兵的腋下甲胄缝隙!那骑兵惨叫一声,栽下马来。
老杨头扑到赵老蔫身边。赵老蔫嘴里冒着血泡,看着老杨头,又艰难地看向我,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头一歪,没了气息。
“老蔫!!!”老杨头抱着赵老蔫的尸体,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吼。
这惨烈的一幕彻底刺激了残存的弟兄们,我们红着眼睛,发疯般攻击着剩余的几个后金兵。最终,这场遭遇战以我们的惨胜告终。十名后金游骑全部被杀死,但我们又付出了五条人命的代价,加上赵老蔫,只剩下不到十人,且个个带伤。
雪地上,尸体横陈,鲜血染红了大片雪地,又迅速冻结。
我们瘫倒在地,望着赵老蔫冰冷的尸体,悲伤和麻木交织。这个油滑怕死却又总在关键时刻护着我们的老叔,最终还是没能回去。
老杨头默默地将赵老蔫的尸体拖到一棵树下,用雪粗略掩盖了一下。他佝偻的背影,仿佛又苍老了十岁。
“上马!”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们挣扎着爬起来,牵过那些无主的战马。有了马匹,我们活下去的希望,似乎多了一分。
但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风雪依旧。
我们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染血的林地,然后催动马匹,向着辽阳城的方向,踉跄而去。
身后的雪,默默落下,试图掩盖掉这场短暂而残酷的遭遇,掩盖掉所有的血迹和死亡。
但有些东西,注定无法被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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