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烽火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水,在这间扬州的秘密密室里激起了无声的惊涛。空气仿佛凝固,又被那纸上八字透出的金铁杀伐之气割裂。
莫老灰袍无风自动,他目光如古井深潭,扫过面前三张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运河一线已不可行,伯颜既动,沿途关卡必是铁桶一般。”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砸在人心上,“走瓜洲渡口更是自投罗网。唯有另辟蹊径。”
“请前辈指点。”沈允明拱手,语气沉肃。
“江防虽紧,百里长江,未必没有缝隙。”莫老走到墙边,手指在粗糙的墙面上划过一道无形的线,“扬州以南,有一处名‘三江营’的废弃水寨,早年曾驻泊巡江舢板。寨后芦荡深处,藏有数条当年水军遗下的‘浪里钻’,船身窄小,吃水浅,擅闯浅滩暗流,或可一试。”
浪里钻!江疏影知道这种船,形如柳叶,速度极快,常在风浪中执行隐秘任务,是夜渡潜行的利器。
“但三江营距此五十余里,沿途恐有巡骑。”阿阮提出疑虑。
“走水路,夜行晓宿,避开水道主干,绕行支流汉港。”莫老显然早已思虑周全,“老夫会派人引你们至出发地点。之后,便看你们的造化了。”
计议已定,不容耽搁。莫老唤来那名机警的年轻人,低声吩咐几句。年轻人领命,迅速离去准备。
趁着夜色深沉,几人告别莫老,在那年轻人的引领下,登上一条早已准备好的乌篷小船,悄然驶离了这座危城。扬州城的轮廓在身后渐渐模糊,唯有南方天际那隐约的红光,昭示着瓜洲方向的战事正酣。
小船并未驶向运河主道,而是钻入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狭窄河汉。撑船的是莫老麾下的好手,对这片水网了如指掌,船行无声,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江疏影蜷缩在船舱里,腿伤在颠簸和寒冷的刺激下隐隐作痛,但她咬牙忍着,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海疆巡鉴”雄令和瓜洲烽火。
父亲江豫,陈啸“青蚨”,还有无数未曾谋面的志士……他们的期望,此刻都压在她的肩上。
一夜无话,在提心吊胆的潜行中度过。天明时分,小船抵达一处荒芜的河湾,岸边芦苇高过人头。年轻人指着芦苇深处:“从此处上岸,向西步行五里,便是三江营旧址。切记,昼伏夜出,谨慎为上。”
众人谢过,年轻人撑船迅速消失在晨雾中。
沈允明和阿阮搀扶着江疏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芦苇荡。五里路,对于伤腿未愈的江疏影而言,不啻于又是一场酷刑。直到日头偏西,三江营那残破的寨墙才出现在视野里。
果然是一片废墟。倒塌的营房,生锈的兵器,唯有那通向长江的水门,还倔强地立在那里。按照莫老指示,他们在水门附近一片极其茂密的芦苇丛中,找到了隐藏其中的三条“浪里钻”。船体覆盖着伪装,保存得竟还算完好。
不敢生火,几人靠着冰冷的干粮和芦苇根挤出的些许汁液勉强果腹,等待着夜幕降临。
当最后一抹天光被江水吞没,江风渐起,带着长江特有的、混浊而磅礴的气息。
“时机到了。”沈允明低声道,与阿阮合力将一条“浪里钻”推入水中。这种船极小,仅能容纳两人,他们不得不分乘两船。沈允明与江疏影一船,阿阮独自一船,作为策应。
桨橹入水,几乎无声。两条细长的黑影,如同江豚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废弃水寨,融入了浩瀚长江的黑暗之中。
江面远比想象中宽阔,水流湍急,暗涌丛生。小小的“浪里钻”在浪涛中起伏,仿佛随时可能被吞噬。江风凛冽,吹得人肌肤生疼。江疏影紧紧抓住船舷,感受着脚下江水澎湃的力量,心中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以及对前路的忧虑。
他们不敢靠近南岸,那里必有宋军水寨,盘查不会松懈;也不敢离北岸太近,蒙古游骑的灯笼火把如同鬼火,在岸边巡弋。只能在这不祥的中间地带,凭借着微弱的星光和对水流的判断,奋力向南划去。
冰冷的江水不时溅上身,很快打湿了单薄的衣衫。江疏影的伤腿被寒气一激,又开始刺痛起来。她回头望去,北岸瓜洲方向,那片天空依旧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仿佛大地在流血。
沈允明沉默地划着桨,每一次动作都沉稳有力,操控着小船在激流中保持方向。他的侧脸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坚毅。
就在他们艰难地越过江心,距离南岸似乎不远时,异变再生!
“咚——嗡——”
一声沉重、悠长、仿佛来自洪荒古代的钟鸣,毫无征兆地,穿透江风和浪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钟声浑厚磅礴,带着一种洗涤灵魂般的庄严与肃穆,震得人心头发颤!
钟声来自南岸!是金山寺的钟声!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时,南岸沿线,数十里江防上,突然火把大作!无数灯笼瞬间被点亮,将江面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战鼓声“咚咚”擂响,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好!是江防警报!”沈允明脸色骤变,“钟鸣示警,鼓进兵聚!我们被发现了?!”
难道他们的行踪暴露了?还是……这只是例行的夜间警戒?
阿阮所在的小船迅速靠拢过来,她脸上也满是惊疑。
然而,预料中的箭雨并未袭来。南岸的灯火和鼓声虽然惊人,但似乎并非针对他们这两条微不足道的小船。只见江面上,原本沉寂的宋军水寨中,无数战船正在紧急升帆起锚,士兵奔跑呼喊,一派临战前的混乱与忙碌景象。
“不对……这动静太大了……”江疏影凝望着南岸那前所未有的动员景象,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不是针对我们!是北岸!是瓜洲!”
这钟声,这战鼓,这全军动员的景象,是因为北岸的烽火已经烧到了足以让南岸彻夜难眠的程度!是因为蒙古人的兵锋,已经让镇守长江的宋军,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金山寺的钟声,不是为他们而鸣,却是因他们誓死送出的情报所指的危机而鸣!
这钟声,是警钟,为即将到来的国难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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