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傻笑了两声，那股子“运筹帷幄”的军师派头瞬间破功，又变回了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容易脸红的大男孩。他刚想再说点什么俏皮话来打破这过分甜蜜的安静，却见张甯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郑重、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彦宸，”她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像是在进行一场无比庄重的宣誓，“我之前不是说了……要送你一条围巾吗？”
来了！终于来了！
彦宸的心脏，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雀鸟，开始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他当然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从她今天进门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不动声色地，在那只牛皮纸袋子上逡巡了无数遍。他甚至趁着轮到她和弟弟玩游戏时，偷偷走过去，借着拿东西的名义，飞快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那个鼓鼓囊囊的轮廓。那粗糙又柔软的、独属于毛线织物的触感，让他一整个下午，都处在一种即将“开奖”的、坐立不安的亢奋之中。
他的内心早已是山呼海啸，脸上却竭力维持着一种“惊喜又意外”的表情。他瞪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颤抖：““我当然记得！”他往前凑了一步，声音里充满了急切的渴望，“你……你织好了？””
张甯被他这副夸张的表情逗得有些想笑，但心底那份如临大考的紧张感，却让她怎么也笑不出来。她点了点头，目光有些飘忽，避开了他那过于炽热的视线，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嗯……总算……还挺顺利的，就那么……织好了。”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什么叫“挺顺利”？那无数个被针头戳破指尖的夜晚，那些拆了又织、织了又拆的线团，还有母亲和弟弟那毫不留情的、堪称“惨无人道”的毒舌评价……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
彦宸的喜悦却已经冲破了天际，他根本没听出她话语里的犹豫，只是乘胜追击，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织好了？！那……所以你今天就可以送我了？！”
“嗯。”张甯又应了一声，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抬起眼，重新迎上他的目光，只是那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挣扎与恳求。
“只不过……”她艰难地开口，像是在宣读一份对自己作品的“判决书”，“我妈……还有小川，他们都说……太难看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嫌弃……”
“嫌弃？我怎么会嫌弃！”彦宸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好几度，他急切地向前一步，像一个等待了数个世纪、终于等到神谕降临的信徒，“宁哥你亲手给我织的，就算是根草绳，那也是全世界最宝贵的草绳！快！快给我看看！”
他的热切与真诚，像一道温暖的光，驱散了张甯心中最后那一丝不确定的阴霾。她看着他那双在灯火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毫无保留的期待与珍视，不带一丝一毫的敷衍。她的心，彻底地、柔软地安定了下来。
她不再犹豫，像是害怕自己会临阵脱逃一般，决绝地、猛地将手伸进了自己那件驼色大衣的口袋里，然后，掏出了一个被她揉捏得有些不成形状的、五彩斑斓的毛线团子，不由分说地，一把塞进了彦宸的手里。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充满了“交易完成，概不退货”的壮烈。
彦宸感觉自己的掌心，被塞进了一团温暖的、柔软的、承载着千钧之重的云。
他低下头，将那团毛线，小心翼翼地、近乎于虔诚地，缓缓展开。
一条堪称“惊世骇俗”的围巾，就在他眼前，伴随着远处“鲤鱼跃龙门”灯组闪烁的五彩光芒，展露出了它的全貌。
那不是一条传统意义上的围巾。当它在彦宸面前被缓缓展开时，与其说是一件织物，不如说是一幅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野蛮生长的抽象画卷。
它的边缘，是时宽时窄、仿佛心电图般剧烈起伏的波浪线，忠实地记录了织造者在每一个深夜里的疲惫与走神。它的针脚疏密不一，有些地方紧得像少女紧锁的眉头，有些地方又松得像一声无奈的叹息，导致整条围巾的宽度忽胖忽瘦，呈现出一种毫无章法、随心所欲的后现代解构主义风格。
而它的颜色，更是一曲惊心动魄的色彩交响乐。沉静的藏蓝、忧郁的烟灰、热烈的橘红、叛逆的绛紫，甚至还有一小截突兀的、仿佛走错了片场的柠檬黄……。就好像一场庄严肃穆的古典音乐会进行到一半，突然冲进来一支吹着萨克斯的爵士乐队，混乱、冲突，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而在整条围巾最显眼的位置，赫然存在着一个清晰的、令人过目不忘的……破洞。
洞的边缘，针脚因为线圈的滑脱而呈现出一种小小的梯形。而在那梯形的终点，一个用残余线头打出的、古怪又牢固的蝴蝶状死结，像一枚勋章，骄傲地、顽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感。
仿佛那不是一个错误，而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设计”。
彦宸的心，在那一刻，被这团温暖的、柔软的、不完美的毛线，给彻底融化了。
他没有说出那些准备好的、天花乱坠的彩虹屁。因为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太过苍白。他只是由衷地、发自肺腑地，用了一声充满了无限惊喜与珍爱的、最简单的叹词，表达了他全部的心情：
“哇……”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璀璨的灯火，也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最纯粹的幸福与甜蜜。
张甯一直紧张地、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他的表情。当看到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狂喜时，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扑通”一声，稳稳地落回了实地。
只见彦宸像一个痴迷的鉴宝家，开始了他对这件“艺术品”的、全方位的品鉴。
他先是举起围巾，对着远处“鲤鱼跃龙门”那片最亮的光源，左右比划着，仿佛在认真研究每一寸针脚的走向和每一缕色彩的交融。那认真的神情，仿佛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条围巾，而是一幅失传已久的、价值连城的抽象派画作。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张甯脸颊瞬间爆红的动作。
他将那团柔软的毛线，轻轻地、温柔地，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来回蹭了蹭。那粗糙又温暖的触感，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干净的织物气息，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像猫一样满足的、傻乎乎的表情。
这还不够。
下一秒，他竟像一只大型犬一样，将整个脸都埋进了那团五彩斑斓的毛线里，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
那动作是如此的投入，如此的忘我，以至于张甯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次呼吸时，那团毛线轻微的起伏。她完全能够感受到，他那份发自肺腑的、不掺任何虚假的喜爱。
最后，他抬起脸，脸上还带着被毛线压出的红印。他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被她命名为“透气孔”的破洞，将它举到自己眼前，然后，透过那个小小的洞口，冲着张甯，调皮地、重重地，眨了一下右眼。
他当然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条围巾。这是她那些个挑灯夜读的深夜里，从学习时间里一分一秒抠出来的零碎光阴。这是她操持完家务的手，被粗糙的毛衣针磨出的薄茧。这是她在织错时的懊恼，是发现破洞时的绝望，是最终决定“这就是设计”时的那份狡黠与温柔。
这坑坑洼洼的针脚，是她不为人知的笨拙。这心电图般的边缘，是她无法言说的疲惫。而这整条混乱、冲突、不完美的围巾，就是那个外表清冷、内心柔软、会犯错、会逞强、独一无二的、完完整整的张甯。
他怎么会嫌弃？他心疼还来不及。
“噗嗤——”
张甯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之前所有的紧张、忐忑、不安，都在他这一连串傻气又真诚的动作里，烟消云散。她的心底，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甜蜜与满足。那些独自一人在深夜里与毛线奋斗的疲惫，那些被嘲笑被质疑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值得的、最温暖的回报。
她突然无比坚定地相信，不是她的围巾丑，只是别人都不懂。不懂这混乱针脚里的笨拙爱意，不懂这斑斓色彩下的浪漫用心。
只有他懂。
看着她那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脸，彦宸将那条围巾郑重地、带着满满的仪式感，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粗糙的毛线，带着她的体温，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肤，像一个最温暖的拥抱。他得意地整理了一下，那段最“朋克”的花线，恰好落在胸前最显眼的位置，那个“透气孔”的蝴蝶结，像一枚勋章，骄傲地展示着。他微微扬起下巴，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朕的江山终于完整了”的、志得意满的气场。
“好看吗？”他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小孩，献宝似的凑到她面前，满眼期待地问。
“嗯，”张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里的笑意，像漾开的蜜糖，甜得化不开，“好看。”
“嘿嘿，”他傻笑起来，灯火落在他眼中，碎成一片璀璨的星河。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他没有后退，反而又向前一步，张开双臂。那条足够宽大的、针脚松垮的围巾，被他轻轻一抖，像一张温柔的网，在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同时，也毫不费力地，将她身影一并圈了进来。
张甯只觉得眼前一暗，整个人就被他连同那条围巾，一起拥进了怀里。
一瞬间，外界所有的喧嚣与光影，都被隔绝在外。他们被包裹在这片由七彩毛线和她的气息构筑的、狭小而温暖的“绝对领域”里。他的下巴轻轻地抵在她的头顶，而她的脸，则紧紧地贴在他胸口那段最柔软的毛线上。
他的心跳，强健、有力，隔着一层毛衣和毛线，咚、咚、咚……清晰地、擂鼓般地敲在她的耳膜上，与她自己那颗同样快得不像话的心跳，渐渐融合成同一个节拍。
“宁宁，”他低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震得她耳廓一阵酥麻，“你看，它还能这么用。”
她抬起头，正好撞进他那双含笑的、深邃如夜空的眼睛里。他正低头看着她，目光专注而滚烫。他们靠得那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漆黑瞳孔里，那个小小的、被灯火映照得满眼星辰的自己。
然后，他缓缓地、温柔地，低下了头。
唇上传来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带着一丝冬日空气的清冽，和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气息。那不是一个急切的、充满侵略性的吻，而是一个轻柔的、珍重的、如同羽毛落下的吻。他只是轻轻地贴着，厮磨着，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抹明媚又温柔的西柚苏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他一点一点地，尽数“采摘”了去。
……
当弟弟终于心满意足地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只、晶莹剔透得像一块琥珀艺术品的“大公鸡”，兴高采烈地转过身，准备向姐姐和哥哥炫耀自己的战利品时，却发现，他们俩早已站在了自己的身后，正并肩微笑着，静静地瞅着他。
“姐！哥！你们看！”他像个凯旋的将军，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战利品，脸上洋溢着最纯粹、最灿烂的笑容，“我的大公鸡！”
“哇，真漂亮！”张甯蹲下身，由衷地赞叹道，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致的温柔。
彦宸则得意地扬了扬脖子上那条色彩斑斓的“勋章”，志得意满地宣告：“看，哥哥也有新装备！”
刘小川疑惑地看了一眼那条怎么看怎么丑的围巾，又看了看自己手里这只晶莹剔透、威风凛凛的大公鸡，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大大的不解。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彦宸哥哥会对那么一个“失败品”露出比自己得到糖画还要开心的表情。
他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在那大公鸡漂亮的尾羽上轻轻舔了一下，一股纯粹的、极致的甜，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张甯的脸颊还带着未曾褪尽的、被热气蒸腾出的红晕，嘴角那抹水润的西柚苏打色，似乎比之前淡了些许，却让她的嘴唇显得更加饱满柔软，像一枚被雨水亲吻过的、熟透了的果子。她看着弟弟那副志得意满的小模样，眼里的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张甯伸出手，一手牵起一个，左边是兴高采烈的小傻瓜，右边是得意忘形的大傻瓜。她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沉浸在糖浆的甜蜜里，一个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乘着这满园的灯火，乐呵呵地飞到天上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在灯火阑珊的夜里，牵着两个刚刚领到心爱玩具、脚步都踩在云端上的傻瓜孩子。
人人都得到了最美好的灯会之夜。
弟弟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完整的、关于灯会的、金光闪闪的甜蜜记忆；彦宸得到了他期待已久、独一无二的、承载着笨拙爱意的“国王的新衣”；而她自己……
张甯收紧了牵着他们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一大一小两个同样温热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温度。她抬起头，看向那满天璀璨的灯火，那光芒映入她的眼底，碎成了一片温柔的、永不熄灭的星河。
这，就是她的灯会。
这，就是她的世界。
它正闪闪发光，比这满天灯火，还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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