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就是返校日。
彦宸醒得比去参加一场最重要的考试还要早。
天光尚在窗外迟疑,他已在镜前完成了自己今日的“武装”。这不是为了应对师长的检查,也不是为了在同学面前炫耀假期里新添的游戏机或篮球鞋。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庄严的“勋章”陈列仪式。
当他踏入校门时,时间刚过七点半。冬末的阳光带着一丝清冷的、玻璃般的质感,斜斜地铺在空旷的操场上。三三两两提前返校的学生,还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带着未褪尽的假期综合症的慵懒,慢悠悠地晃进教学楼。
而彦宸的出现,像一道劈开这片沉闷空气的、带着金属回响的黑色闪电。
他不是走,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目标明确的、带着背景音乐的巡游。他没有背书包,只单肩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邮差包,双手随意地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鼓点上,脚下那双黑色高帮皮靴的厚实橡胶底,与水泥地面碰撞出“咚、咚、咚”的、沉稳而坚实的节奏。
周围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由自主地向他汇聚。窃窃私语声,在晨间的空气里,如水遇热油般,瞬间沸腾。
“我操……那谁啊?彦宸?”
“他怎么穿成这样?去抢银行了?”
“他脖子上戴的……是个啥玩意儿?毛线拖把吗?”
今天的他,的确与众不同。
他身上一件水洗做旧的黑色机车皮夹克,皮质厚实却早已被穿得柔软,手肘与肩部的磨损痕迹是它忠诚的履历。所有金属件都闪烁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沉郁的银灰色光泽,像一位沉默的老兵。
夹克的拉链被他拉开了一半,露出了内里那件作为背景板的黑色t恤。t恤的黑色已经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微微松垮,恰好能看到胸前那个极具冲击力的、属于“黑豹乐队”的标志性豹头Logo,正无声地咆哮着。
下身那条经典的石磨蓝直筒牛仔裤,带着大腿处自然的褪色和猫须褶皱,是他属于这个叛逆年代的通行证。裤脚被随意地向上卷起一圈,刚好露出脚踝和靴子完整的靴帮,利落,且不羁。他的头发也不再是平时那副清爽的模样,而是被发蜡抓出了凌厉的线条,根根分明地向上竖着,带着一种不羁的、随时准备冲上舞台的狂热。
这一整套黑与蓝的、被穿旧了的装束,构成了一个沉默而坚硬的底色。它不是为了“帅”,而是为了“态度”。它是一张黑白灰的画布,专门用来承载那一场即将在他胸前爆发的、狂野的色彩革命。
而革命的旗帜,就是那条围巾。
它被看似随意地在脖颈上绕了一圈,长短不一的两端自然垂在胸前的皮夹克上。而那个作为“勋章设计”的破洞和蝴蝶死结,被他有意无意地调整到了锁骨附近最显眼的位置。
奇迹发生了。
在这片坚硬的黑色画布的衬托下,那条围巾,像一幅流动的、被挂在黑色画框里的后现代主义油画,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那些奔放杂乱的色彩——沉静的藏蓝、热烈的橘红、叛逆的绛紫,甚至那抹突兀的柠檬黄——在他黑色的上身得到了最尽情的释放,仿佛是他内心所有压抑不住的激情与呐喊。围巾上那些时宽时窄的边缘、疏密不一的针脚,与他皮夹克上磨损的线条、牛仔裤上自然的褶皱,达成了一种惊人的、属于“真实”的和谐。
最重要的是,那个位于锁骨处的破洞勋章,像摇滚乐手胸前最珍爱的拨片项链一样,骄傲地宣告着它的独一无二。
他不是一个被施舍了丑陋礼物的英俊男孩。
在这一刻,他是一个找到了自己旗帜的摇滚骑士。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大部分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困惑与觉得好笑的戏谑。然而,当彦宸穿过人群,走到教学楼前那片最开阔的空地时,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嘿,彦宸!”
几个同样穿着牛仔裤和做旧夹克、在学校里以“特立独行”着称的高年级学长,正靠在栏杆上吹风。为首的那个,是学校地下乐队的主唱,他吹了声口哨,冲着彦宸扬了扬下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条围巾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嘲笑,而是一种心领神会的、发现了同类的赞许。
“你小子,行啊,”他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彦宸的脖子,咧嘴一笑,“这范儿,够正的!哪儿淘换的?够‘涅盘’的味儿!”
他口中的“涅盘”,指的是当时正席卷全球的美国摇滚乐队Nirvana,他们的主唱科特·柯本就以穿着破旧、随意的“垃圾摇滚”风格而闻名。
彦宸停下脚步,冲着那几个全校公认的“摇滚oG”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你很懂嘛”的、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胸前那段最“朋克”的绛紫色毛线,那神情,仿佛在炫耀一枚刚刚到手的、绝版的黑胶唱片。
“别人送的,”他言简意赅地回答,声音里却满是藏不住的骄傲,“独一份儿。”
那几个学长了然地笑了起来,冲他比了个“Rock on”的手势。
这一刻,所有的议论与不解,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来自“专业领域”的最高认证。
获得最高认证的摇滚骑士,带着凯旋般的昂扬,踏进了教学楼那熟悉的、被粉笔灰和旧书本气息浸透的走廊。他心情极好,甚至觉得楼道里那股子万年不变的消毒水味儿,都变得亲切起来。
教室居然还没有换,还是上学期那间。只是门口那块挂旧了的木牌子,已经被换成了崭新的白底黑字——“高二理科(1)班”。
他长腿一迈,单肩挎着包,像个巡视领地的君王般踏入教室。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他预想过空无一人的教室,预想过三三两两埋头补作业的同学,却唯独没有预想过,在讲台那张熟悉的、掉了一块漆的椅子上,正端坐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班主任。
今天怎么这么早?彦宸心中警铃大作。关键是,文理都分班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本该没有彼此的崭新学期,为什么班主任还是他老人家啊?!彦宸的心中,瞬间有一万头野马悲怆地嘶鸣而过,仿佛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充满了慈祥笑容的、恶劣的玩笑。
讲台后的那位中年男人,显然也看见了他。班主任正准备喝口水,那只标志性的、几乎与他融为一体的白色搪瓷茶缸刚刚举到嘴边,就停在了半空中。茶缸上,“为人民服务”那几个鲜红的、已经有些斑驳的楷体大字,正对着门口那道“黑色闪电”。班主任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拧了一下,那口水,就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这小子……假期是去哪个矿山挖煤了还是去哪个迪厅当领舞了?他脖子上缠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过年没放完的鞭炮吗?
班主任心中的哀号,丝毫不比彦宸的来得微弱。
空气安静了半晌。最终,还是彦宸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宁静。他立刻收起了那一身摇滚骑士的锋芒,脸上堆起一个恭敬又带着几分熟稔的笑容,微微躬身,中气十足地开口:
“老师早!又见面了!”
这句问候里,藏着三分无奈,三分自嘲,还有四分“咱俩真是有缘”的熟不拘礼。
班主任彻底没脾气了。他感觉自己这几年来,一身教书育人的钢筋铁骨,快要被眼前这个臭小子层出不穷的幺蛾子给盘成绕指柔了。
他只是抬起眼皮,用一种勘探地质构造般的眼神,将彦宸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仔仔细细地扫描了一遍。目光在那根根竖起的头发上停留了三秒,在那件看起来就不像好学生穿的皮夹克上停留了五秒,最后,在那条色彩过于奔放的围巾上,足足停留了十秒。
半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今天返校日,人多,我就不当众批评你了,”他端起茶缸,吹了吹浮沫,“下周一正式上课,可不许再穿这身来。听见没有?”
“一定一定!保证!”彦宸连声承诺,态度诚恳得像是在宣誓“我以唐朝的名义保证,下周一肯定穿校服!”
“行了,”班主任又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废物利用”的精明,“正好你来得早,闲着也是闲着,去帮雨婷她们几个女生搬书去。她们刚出门,你现在去追,正好能追上。”
彦宸如蒙大赦,立刻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转身就往外走,那步伐轻快得仿佛脚下生风。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果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说笑声。彦宸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几个女生簇拥在中间的、小小的身影。
班长洛雨婷。
她个子娇小玲珑,永远都穿着一身浆洗得平平整整、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校服。此刻,那身蓝白相间的校服裙摆,正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微微晃动,像一朵不知疲倦的蓝色小铃兰。她的脸上,还是挂着那副招牌式的、仿佛用圆规画出来般完美的标准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经过精确计算,甜度满分,仿佛天生就戴着一副坚不可摧的甜蜜面具。
“班长!”彦宸高声喊了一句。
几个女生闻声回头,看清来人后,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毫不掩饰的、清脆的哄笑。
“哟,这不是彦宸吗?你这是……cosplay摇滚巨星呐?”一个高个子女生率先开炮。
另一个短发女生则指着他的脖子,笑得花枝乱颤:“彦宸,你脖子上那是什么?把你家沙发巾扯下来一块儿围上了?”
面对这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彦宸早已修炼出了金刚不坏之身。他皮厚如城墙,脸上没有丝毫的窘迫,反而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将那条围巾潇洒地一甩,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
“你们懂什么,这叫艺术,垃圾摇滚范儿,懂吗?没见识。”
洛雨婷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大声嘲笑,她只是站在原地,歪着头,那双总是笑得弯弯的眼睛,像两枚小小的月牙,好奇地打量着他。等他走近了,她才用那贯有的、甜得像蜜糖一样的声音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心:
“彦宸,你这么穿……不冷吗?你这条围巾,好特别呀。”
她的语气很温柔,但彦宸却总觉得,那甜蜜的面具背后,藏着一丝与其他人并无二致的、觉得好笑的戏谑。他看着眼前这张完美无瑕的笑脸,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脸。那张脸,不常笑,甚至总是带着几分清冷,但当她笑起来时,那眼里的光,却像是能点亮整个宇宙的、真实的星辰。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收回思绪,看着洛雨婷,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神秘的笑容。
“班长大人,这你就不懂了,”他伸出手指,像之前对那几个摇滚学长一样,轻轻弹了一下胸前的围巾,那动作里充满了炫耀的意味,“这可不是普通的围巾,这是大师亲手打造的、全世界独一份的、孤品。”
“噗嗤——”短发女生又笑了出来,“什么大师啊?我看像是被我家猫挠了三天三夜的毛线团!针法都织错了,还破了个洞呢!”
“那不叫破洞,那叫设计,是透气用的,”彦宸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说八道,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叫呼吸感,懂不懂?就像一首完美的曲子,一定要有休止符。这个洞,就是这条围巾……这件艺术品的休止符。”
几个女生被他这套歪理邪说逗得笑得更厉害了,连洛雨婷都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彦宸却毫不在意,他享受这种感觉。他享受这种用自己的方式,去扞卫一件别人无法理解、却对自己意义非凡的珍宝的感觉。每一次辩解,每一次回击,都像是在加固这座只属于他和她的、秘密的城堡。
洛雨婷笑够了,这才直起腰,拍了拍手,恢复了班长的派头:“好了好了,别闹了。彦宸,老师让你来帮忙的吧?正好,我们正愁拿不动呢。咱们班的书最多,在最里面那个架子上。”
说着,她率先领着众人,走进了散发着油墨和纸张霉味的学校后勤仓库。
仓库的铁门被拉开,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与灰尘的、干燥的气味扑面而来。一摞摞用牛皮筋捆扎好的、崭新的教科书,像一座座小山,整齐地堆放在木质的货架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皱。
在女生们惊奇的注视下,彦宸做出了一个与他此刻这身“摇滚硬汉”形象格格不入的动作。他低下头,伸出两只手,极其小心地、甚至带着几分温柔地,将胸前那条围巾长长垂下的两端,轻轻地托了起来。他先是用手指将毛线表面抚平,然后,像是在安放一件易碎的珍宝一般,仔仔细细地、一左一右地,将它们分别塞进了皮夹克的内侧。
整个动作,充满了与他外表截然相反的、近乎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要确保这件“独一份儿”的艺术品,绝不会被任何灰尘或粗糙的书页所玷污。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拍了拍手,冲着那几个还在发愣的女生一抬下巴,用一种“都让开,让专业的来”的语气说道:“行了,看什么看?都往后站点儿,这点活儿我一个人就够了。”
说罢,他弯下腰,双臂一较劲,轻而易举地就将那摞起码有四五十斤重、让三个女生都束手无策的崭新教材,稳稳地端了起来。
“哇!”几个女生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彦宸稳稳地托着那摞书,转过身,冲她们得意地扬了扬眉。那沉重的书本,与他胸前那条色彩斑斓、轻飘飘的围巾,形成了一种奇妙又和谐的对比。
仿佛他有足够坚实的力量,去承载这世间所有沉重的、现实的责任;也有一颗足够柔软的心,去珍藏那一份不被世人理解的、笨拙而温暖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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