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摞沉甸甸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搬回教室，彦宸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场盛大出征后、载誉而归的将军。在几个女生崇拜又好奇的目光中，他将书本重重地放在讲台上，那一声闷响，仿佛是为他今日的“巡游”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志得意满的句号。
分书、发书的过程，充满了返校日特有的、懒洋洋的喧嚣。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换着假期的见闻，抱怨着还没补完的作业，空气里满是纸张翻动的声音和压低了的、兴奋的嗡嗡声。
彦宸对这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他像个功成身退的骑士，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王座”——最后一排，那个靠窗黄金位置的旁边。这是他的领地，也是他和她的王国。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教室的“芸芸众生”，可以第一时间洞察后门开启时，那个即将出现的身影。
他将那条围巾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角度，能闻到上面残留的、属于她的淡淡气息。他甚至还用袖子，仔仔细细地将那个空着的、靠窗的座位桌面，擦拭得一尘不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单手支着下巴，目光牢牢地锁定着后门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傻乎乎的笑意。昨天灯会上那流光溢彩的画面，那碗热气腾腾的豆花，那个被围巾包裹的、带着西柚苏打味道的吻……一帧一帧，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甜得他心里冒泡。
终于，那道被他期待已久的身影，出现在了后门的门框里。
她今天穿了一件很简单的白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校服外套，长发束成一个清爽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在脑后划出柔和的弧线。她没有背书包，只拎着一个简单的帆布袋，整个人干净得像清晨窗玻璃上凝结的第一缕霜花。
几乎是在她踏入教室的一瞬间，她的目光就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毫无偏差地，与他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视线，轻轻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彦宸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地、缓缓地扩大。那不是一个戏谑的、带着几分挑衅的笑，而是一个纯粹的、柔软的、盛满了昨夜灯火与星辰的笑。
而张甯，在看清他的一瞬间，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眸里，便迅速地漾开了一层温柔的、忍俊不禁的笑意。她的目光，从他那抓得过分用力的头发，滑到那件做旧的皮夹克，最后，稳稳地落在了那条正骄傲地、肆无忌惮地在他胸前展示着自己的、色彩斑斓的围巾上。
她当然看懂了。她看懂了他所有的“小题大做”与“蓄谋已久”。那份笨拙的、不被世人理解的爱意，此刻正被他以一种最张扬、最热烈、最“彦宸”的方式，昭告天下。
她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赧与巨大甜蜜的暖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飞快垂下眼帘，微微低下头，用一个几不可察的、将下巴往脖颈里收了收的动作，掩饰住自己那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那副模样，像一只偷到了糖果，又怕被人发现的小猫。
然后，她迈开了脚步。
彦宸的整个身心，都跟随着她那道纤细的身影，一同移动。他看着她轻盈地穿过过道，看着她的马尾在身后划出好看的弧度，看着阳光为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他的内心，早已被昨夜灯会的余温和此刻的满足感，填得满满当当，温暖得几乎要溢出来。他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在她坐下的那一刻，就立刻凑过去，用一种夸张的、只有他们俩能听懂的语气问她：“怎么样？徒儿的这身‘新战甲’，是不是帅绝人寰？”
然而，他预想中的轨迹，并没有发生。
张甯的脚步，轻盈、平稳，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但她的方向，却不是他所在的、教室西南角的这片“王之领地”。 她一个转弯……径直地，沿着教室中间那条最宽的主干道，一直向前走去。
彦宸的脑子里，第一次拉响了轻微的警报。
嗯？怎么回事？
他开始在心里飞快地为她寻找理由。
哦，对了，她肯定是先去跟班长洛雨婷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嗯，一定是这样。毕竟是返校日，同学之间联络一下感情，很正常。
他这样想着，心里的警报暂时解除。他继续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到了教室最中央的那个位置，看着她在前一排洛雨婷的座位旁停下了脚步。
洛雨婷回过头，正笑着和她说着什么。张甯也微笑着回应，点了点头。
一切都很正常。
然后，彦宸眼睁睁地看着张甯，将怀里抱着的帆布袋，轻轻地放在了洛雨婷身后那张空着的课桌上。
接着，她拉开了那张椅子的凳腿，发出了轻微的、与地面摩擦的声响。
最后，她坐下了。
坐……下……了……
彦宸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而是以一种诡异的状态，凝固在了那里。像是被冬日清晨的寒气瞬间冻住的湖面，还维持着涟漪荡开的最后一帧，内里却已是万丈冰封。
他整个上半身，从原本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的松弛姿态，一点一点地、僵硬地直立了起来。那动作缓慢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人，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的“嘎吱”声。
发生了什么？
谁把剧本给改了？！
彦宸的脑子里，瞬间有无数个巨大的、冒着黑烟的问号，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嗡嗡地炸了开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张甯，那个本该走向他、坐进他精心擦拭过的“王后宝座”的女孩，此刻却安然地坐在了教室的正中心。她甚至已经拿出了新发的课本，正低着头，用手指轻轻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她的侧脸，宁静而美好。
她身前的洛雨婷，正回过头，兴高采烈地和她聊着天。张甯一边翻书，一边淡淡微笑着，时不时地点头回应一句。她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已经相处了很久的、默契十足的亲密同桌。
同桌……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在他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彦宸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像是失足坠入了冰窟。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进行自我审判。是昨天哪里做得不对吗？是那碗豆花她其实不喜欢？是那个吻……太唐突了？还是自己今天这身“战甲”……用力过猛，把她吓到了？
不，不对。彦宸立刻推翻了这些猜想。他清晰地记得，就在几十秒前，她看到自己这身打扮时，那双眼睛里漾开的、根本藏不住的甜蜜笑意。那不是嫌弃，那是心领神会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默契。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像一株有毒的藤蔓，从他心底最恐慌的角落里，疯狂地滋生出来：她怎么不回家啊？
不对，她怎么不回自己的座位啊？
这个被他视作“家”、视作“王国”的、教室西南角的二人领地，难道就这么……被单方面地……废弃了？
他一下挺直了腰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死死地锁定着那个纤细的背影。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都在咆哮，都在催促他立刻站起来，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一样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然后大声地质问：
宁哥！你……你离家出走啊？！
就在他内心的风暴即将冲破理智的堤坝时，身侧，有一股淡雅的香风袭来。
那不是寻常女生身上那种甜腻的果香或廉价的香水味，而是一种更清幽、更高级的味道，像是雨后清晨花园里，白茉莉花瓣上沾着露水的气息，干净、舒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伴随香气的，还有一声温婉动听得仿佛自带混响的声音：
“同学，你好！我是你的新同桌，苏星瑶！”
这声音像一缕温暖的春风，柔缓地吹入他那片正在冰封雪冻的内心世界。彦宸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僵硬地转过头。
然后，他的呼吸，在那一刻，被夺走了。
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仿佛是从古典画卷里走出来，又被现代最柔和的灯光精心打磨过的脸。她的皮肤不是那种缺乏血色的惨白，而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健康粉润光泽的雪白，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在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脸颊上仿佛泛起一层淡淡的绒光。
而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会说话的、含笑的杏眼，眼尾微微上翘，饱满的卧蚕让她的笑容显得格外甜美。最特别的是她眼瞳的颜色，比常人要浅一些，是清透的琥珀色，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他，那里面仿佛碎了满天璀璨的星辰，盛满了真诚的、温暖的善意。她瀑布般的及腰长发并未束起，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头，一侧被她不经意地撩到耳后，露出了小巧圆润的耳垂。
她就像一颗自带引力的小太阳，明明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能将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温暖、明亮，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苏星瑶见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那双杏眼弯成了两道漂亮的月牙。她落落大方地伸出一只手，皓腕凝脂，指尖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淡淡的、健康的粉色光泽。她就那么和暖地、落落大方地对着彦宸微笑。。
“你好？”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俏皮的询问。
彦宸整个人都看呆了，脑子里那片被捅了的马蜂窝，仿佛被这片突如其来的、温暖的光给瞬间镇压了下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嗡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讷讷地伸出手，与她那只柔软的手轻轻相握。
触手柔腻温暖，像握住了一块温润的暖玉。
苏星瑶继续笑着说：“你是彦宸同学吧？我收到过你的情书。”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语气温和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但那清晰的吐字，却像一颗精准投掷的炸雷，恰好能让以他们为中心、半径五米范围内的半个教室都听得清清楚楚。
“轰——！”
如果说刚才张甯的“背叛”是一道惊雷，那么苏星瑶这句话，就是一颗直接在他头顶引爆的原子弹。
彦宸当场差点从椅子上弹射起来。他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将手缩了回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又在下一秒涨得通红。他双手连连摆动，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了调，尖锐得几乎要破音：
“没有！没有！我……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什么情书！我……我都不认识你！”
他的否认是如此的激烈，如此的语无伦次，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滑稽感。周围的同学，原本还在各自的小圈子里窃窃私语，此刻，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唰”地一下，尽数聚焦在了教室西南角这个刚刚开演的“初相逢情景剧”上。
苏星瑶却不见丝毫的尴尬或被冒犯，她只是优雅地用手掩住那樱花粉的菱角唇，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轻笑，那双星辰般的眼眸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狡黠的光。
“我知道，不是你写给我的，”她好脾气地解释道，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飞刀，“是你代别人写的。”
彦宸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了。他吓得急速地、大口地喘着气，试图给那颗因缺氧而剧烈抽搐的心脏，补充一点稀薄的空气。恐慌褪去，但一种更深、更无力的窘迫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目光投向了教室的中心。
他想要寻找那个唯一能给他带来安慰的身影，他甚至期望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原来是误会”的了然，或者一丝共同面对窘境的“同仇敌忾”。
然而，没有。
目光所过之处，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又八卦的眼神。每个人都在兴致勃勃地收看这个频道，仿佛这是返校日最精彩的余兴节目。
而视线的终点，那个他最想看到的人，也正看着他。
张甯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翻书的动作，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侧身抬着眼，隔着半个教室的人声鼎沸，看着这个角落里正在上演的、属于他和另一个女孩的“双人表演”。
她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之前那抹忍俊不禁的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彻骨髓的平静。那眼神，清冷、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情。
她就像一个坐在剧场第一排的、最冷静的观众，默然地、无声地，欣赏着舞台上那个小丑的、笨拙而滑稽的独角戏。
彦宸的心，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那道目光，像一柄用万年玄冰打磨出的、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层层叠叠的人群，扎进了彦宸那颗正在急速下坠的心脏。
冷。
彻骨的、不带一丝杂质的冷。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冰面上手舞足蹈的小丑，自以为表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默剧，却在抬头时，看到他唯一在乎的那个观众，正用一种看陌生人的、毫无波澜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眼神里没有疑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平静，仿佛在说：哦，原来是这样。
就在他即将被这道目光凌迟处死时，耳边那温婉如春风的声音，再次将他从冰渊的边缘拉了回来。
“彦宸同学，”苏星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体贴的询问，“你可以稍微让一点，让我进去吗？”
彦宸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的提线木偶，猛地回过神来。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急忙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之迅猛，差点将身后的椅子带翻。他闪到一旁，躬着身，像个犯了错的小厮，恭顺地为这位“大小姐”让开了通往内侧座位的道路。
“谢谢。”苏星瑶很有礼貌地回以一笑，那笑容温暖得体，仿佛丝毫没有被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所影响。她步态轻盈地从他面前走过，那股雨后茉莉般的清香再次拂过他的鼻尖，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彦宸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像被磁石吸引般，又一次投向了教室中心。他渴望能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哪怕是皱一下眉也好。然而，张甯已经收回了目光。她重新低下了头，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锋利，仿佛已经自动开启了某种防御屏障，将这个角落里发生的一切，都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或动作来解释。任何的挤眉弄眼，在此刻，都只会显得更加滑稽，更加欲盖弥彰。
等到苏星瑶坐定，彦宸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无力地、缓缓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那条曾让他骄傲无比的围巾，此刻却像一条五彩斑斓的绞索，沉甸甸地勒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靠，宸哥，你这什么运气啊？”旁边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男生，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羡慕嫉妒恨，“你这座位是风水宝地吧？刚走了一个冷得像冰山的学霸美人，转头就给你换来一个美得像仙女的贵族小姐！你小子，何德何能啊？”
何德何能……
彦宸连回怼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所有的能量，都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过山车式情景剧中被消耗殆尽。他只是用手撑着额头，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叹息，将那个男生的起哄，连同周围所有的嗡嗡议论声，一并无视了。
身旁，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索声。
苏星瑶从她那个看起来简约却质感极佳的皮质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同样简约的文具袋。她本想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巾，擦拭一下这个落了一个寒假灰尘的桌面，可当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时，却微微一怔，发出一声小小的、带着惊喜的轻咦。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那光洁如镜的桌面上轻轻划过，没有沾染上丝毫灰尘。她抬起头，再看看彦宸自己那张同样干干净净的桌面，那双清透的琥珀色杏眼里，盛满了真诚的、毫不作伪的惊喜。
“彦宸同学，是你……帮我把桌子也擦了吗？”她问，声音里带着发现宝藏般的欣喜。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再次捅进了彦宸的心窝。他本能地想否认，想说“不是”，想说“你搞错了”。但那干干净净的桌面，就是他亲手缔造的、最无可辩驳的罪证。他只得垂下眼帘，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诺诺地道：“……是啊，顺手就擦了。”
“哇！”苏星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清透的琥珀色瞳仁里，仿佛有无数颗细碎的星辰被同时点燃，闪烁着真诚的、毫不作伪的赞赏光芒。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用一种近乎于咏叹的、甜美的声音说，“你人也太好了吧！真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会主动帮新同桌擦桌子的男生呢！”
这句夸奖，本该是这世上最动听的语言。可在此刻的彦宸听来，却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要讽刺。他感觉自己的眼眶一阵阵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抬起头，看向这个美好得有些不真实的、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孩，用一种泫然欲泣的、只有自己能听懂的音量，喃喃地回答：
“那也……分对谁了……”
他的声音太轻，被淹没在了教室的嘈杂里。苏星瑶没有听清，只是好奇地“嗯？”了一声，还想再问，却被彦宸脸上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悲壮的表情给逗笑了。
她以为他是在害羞。
苏星瑶不再追问，而是用一种更柔和、更体谅的语气，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条色彩斑斓的围巾上。与之前那些女生赤裸裸的嘲笑不同，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认真的、仿佛在鉴赏艺术品般的专注。
“你这条围巾，真的很特别。”她由衷地赞叹道，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心领神会的、智慧的光芒，“它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彦宸正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闻言只是下意识地、没什么精神地“啊？”了一声。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苏星瑶轻轻地念了出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古典的韵律感，仿佛能让周围的喧嚣都为之沉静，“李商隐的诗，总是这样，用最华丽的辞藻，去写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就像你这条围巾，这些颜色，藏蓝、橘红、绛紫……它们单独看，或许很冲突，但织在一起，却有种混乱又和谐的美感。就好像把一个人所有的、乱糟糟的心事，都织了进去。”
彦宸彻底愣住了。像是被那句诗施了定身咒。大脑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思考，只剩下本能的、被触动了最深层记忆的共鸣。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接续着那华美而伤感的诗句，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梦呓般的音调，低声念了下去：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话音落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而身侧的苏星瑶，那双清透的琥珀色杏眼，在那一刻，像是被瞬间点亮的星空，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璀璨夺目的光彩。那不是礼貌的赞许，而是一种寻得知己的、毫无保留的巨大惊喜。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她几乎是和他同时，用同样轻柔的、带着共鸣的颤音，念出了下一句。
两人相视，在这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与议论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他们创造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由七律构成的密码世界。
“你……”彦宸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第一次认真注视这个女孩。
她正侧着头，凝视着他胸前的围巾，那饱满的鹅蛋脸上，带着一丝沉浸在文学世界里的、纯粹的痴迷。阳光透过窗户，为她瀑布般的长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整个人，美好得像一幅会呼吸的古典油画。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从彦宸心底升起。那不是心动，而是一种被完全理解、甚至是被“升华”了的、精神上的巨大震撼。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或许，连张甯自己，都未必能像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一样，如此精准地、一语道破这条围巾背后，那份“乱糟糟”的、笨拙的爱意。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却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下意识地，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教室的中心。
这一次，张甯连头都没有抬。她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本崭新的英语单词书，正低着头，用一支笔，专注地在上面圈画着什么。阳光落在她身上，却仿佛被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息给冻住了，在她周围形成了一片任何人都无法踏足的、安静的真空地带。
她似乎已经彻底将自己，从这场闹剧中剥离了出去。
苏星瑶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走神，她顺着他的目光，往教室中心看了一眼，随即又很快地收了回来。她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无人察觉的、了然于胸的微光。
“看来，我们以后会是很好的同学呢。”她转回头，重新看向彦宸，语气轻快地说道，“我叫苏星瑶，星辰的星，瑶池的瑶。以后请多指教啦，我的‘代笔先生’。”
她又一次提起了那件糗事，但这一次，语气里充满了善意的、朋友间的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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