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唐至逻些的官道被深秋的寒风吹得褪尽了暖意，尘沙裹着枯槁的草屑扑打在乌木马车的车壁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谁藏在暗处轻叩门扉。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白羊裘，暖炉里的松炭燃得正旺，却驱不散谢研眉宇间的倦意。她斜倚在软榻上，素白的指尖轻轻按着太阳穴，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眼底还残留着初见青唐时的怔忡与凝重。
“小姐，再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还有半个时辰就到逻些城了。”绿萼捧着描金茶盏凑过来，青瓷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茶汤是刚沏好的祁门红茶，香气醇厚绵长。她见谢研神色沉郁，说话时也放轻了语调，“青唐那地方虽民风烈了些，但咱们这趟也算摸清了些门路，总比来时两眼一抹黑强。”
青杏正用小银梳轻轻梳理着谢研微乱的发丝，闻言也附和道：“是啊，谢忠管事定是早已在城外接咱们了，回到府里好好歇上一夜，明日再与管事商议也不迟。”
谢研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浅啜一口，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上。自离开逻些前往青唐，沿途所见皆是与江南截然不同的风光。戈壁无垠，雪山连绵，牧民骑着骏马挥着马鞭疾驰而过，腰间的弯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连风里都带着一股苍劲剽悍的气息。而青唐城更是让她印象深刻，那座矗立在草原与戈壁交界的城池，没有江南城镇的温婉雅致，却有着一种独有的雄浑壮阔，只是城内局势之复杂，远超她的预料。
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耳边的风声也淡了些，隐约能听到城门口的喧嚣。绿萼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当即喜道：“小姐！到了！谢忠管事真的在那儿等咱们呢！”
谢研抬眸望去，只见逻些城南门的石桥旁，一道穿着藏青色锦袍的身影正焦躁地来回踱步，正是谢家商行在北地的总管事谢忠。他约莫四十多岁，面容刚毅，鬓角微霜，一双眼睛锐利有神，此刻却盛满了急切，目光死死盯着马车驶来的方向，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玉佩。
待马车稳稳停下，谢忠几乎是立刻迎了上来，他几步走到车门前，弯腰行礼时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属下这几日日日在城外接候，就怕您在青唐出什么差错。”
青杏与绿萼先下车，伸手搀扶着谢研缓缓走出车厢。谢忠抬眸见自家小姐虽面色略显疲惫，却毫发无损，悬着的心终于“咚”地落回了原处，暗暗松了一口气，腰杆也挺直了些：“小姐一路辛苦，马车已备好，咱们先回府？”
“先不急着回府。”谢研轻轻摇头，目光扫过谢忠身后跟着的几个商行伙计，又看了看天色，“此刻府里怕是还在忙着备置，不如先去商行的北地分号，我有要事与你商议。”
谢忠心中一凛，见谢研神色严肃，便知此事定然与青唐之行有关，当即点头应道：“是，属下这就安排。”他转身吩咐伙计们照看行李，又亲自扶着谢研上了另一辆轻便的马车，马车朝着城西的谢家商行分号驶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轱辘”声。
谢家北地分号坐落于逻些城最繁华的商业街，铺面宽敞，门前挂着两块烫金的牌匾，上书“谢家商行”四个大字，虽不如江南总号那般气派，却也透着几分沉稳厚重。此刻店内的伙计们见谢研与谢忠一同进来，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谢忠挥手示意众人各司其职，随后引着谢研径直上了二楼的议事厅。
议事厅内陈设简洁，正中摆着一张梨花木长桌，桌上铺着深色的锦缎，墙角立着两个高大的书架，摆满了北地的商路图册与账目账本。谢忠亲自为谢研沏了茶，又屏退了左右，待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时，才躬身问道：“小姐，此次青唐之行，想必是有收获，也定是遇到了难处吧？”
谢研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抬眸看向谢忠，缓缓开口：“此次前往青唐，算是既有所得，也有所忧。你在北地经营多年，可知青唐城如今的局势？”
谢忠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后道：“属下略有耳闻。青唐城地处边境，乃是南北商路的要冲，城内部落林立，大小部族不下数十个，彼此之间常有摩擦。而如今掌权者是慕容烈，此人出身游牧部落，骁勇善战，几年前凭借雷霆手段统一了青唐周边的几个大部族，一跃成为青唐最有权势的人，听说他的势力早已渗透到青唐城的各个角落，连城内的官吏都要让他三分。”
“你说得没错。”谢研点头，语气凝重了几分，“我此次在青唐城内停留了几日，所见所闻皆印证了你的说法。那慕容烈确实不简单，他不仅手握重兵，还掌控着青唐的盐铁贸易，城内的大小商号，要么是他的亲信所开，要么就得向他缴纳重税，否则根本无法立足。更重要的是，青唐民风剽悍，部族子弟大多性情刚烈，且极重宗族情谊，外人想要在那里站稳脚跟，难如登天。”
她顿了顿，想起在青唐城街头所见的景象，牧民们穿着厚重的皮袍，腰间挂着弯刀，走路时昂首挺胸，眼神里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傲气；集市上的商贩们叫卖着皮毛、酥油、药材，却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甚至连街角的乞丐，身上都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若是有人稍加挑衅，便会立刻亮出藏在怀里的短刀。那样的地方，就像一头蛰伏的猛兽，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汹涌。
“咱们谢家商行想要拓展到青唐，最大的阻碍便是慕容烈。”谢研抬眸看向谢忠，目光锐利，“青唐是南北商路的关键节点，若是能在那里开设商号，打通北地与西域的贸易通道，对咱们商行来说，便是天大的机遇。可慕容烈此人野心极大，且控制欲极强，他绝不会允许一个外来的商号在青唐分走他的利益，咱们若是贸然行事，恐怕会引火烧身。”
谢忠闻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在北地经营商行多年，深知边境贸易的利弊，青唐的商机固然诱人，但风险也同样巨大。慕容烈的势力在青唐根深蒂固，若是得罪了他，别说在青唐开设商号，恐怕连如今在逻些的生意都会受到影响。可若是放弃青唐这块肥肉，又实在可惜，毕竟南北商路一旦打通，谢家商行的规模便能再上一个台阶，甚至能跻身北地顶尖商号之列。
“小姐，依属下之见，咱们不能急于求成。”谢忠思索良久，缓缓开口，“青唐的局势复杂，慕容烈的心思更是难测，咱们若是贸然派人前往青唐开设商号，恐怕会被他当作眼中钉，到时候不仅血本无归，还可能连累商行的根基。不如先派人暗中潜伏在青唐，打探清楚各个部族的情况，以及慕容烈的喜好与软肋，再慢慢寻找机会。”
谢研赞同地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我也是这么想的，此次青唐之行，我已让心腹在城内暗中联络了几个对慕容烈不满的小部族，他们虽势力弱小，却熟悉青唐的局势，或许能给咱们提供一些帮助。另外，我还发现青唐城内的药材资源极为丰富，尤其是当归、黄芪、藏红花等名贵药材，质量远胜江南，且价格低廉，若是能将这些药材运回江南，定然能赚一笔不小的利润。”
“只是药材运输也是个难题。”谢忠皱着眉道，“青唐至逻些的商路虽通，但沿途常有劫匪出没，且山路崎岖，马车难以通行，想要将大量药材安全运回，不仅需要足够的人手护送，还得打通沿途的关卡，恐怕需要花费不少银子。更重要的是，慕容烈对盐铁、药材等物资管控极严，若是没有他的允许，咱们根本无法将药材大规模运出青唐。”
谢研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她知道谢忠说得没错，慕容烈既然能掌控青唐的贸易，自然不会放任名贵药材外流，想要打通药材运输的通道，必须过慕容烈这一关。可若是主动向慕容烈示好，缴纳重税，又不甘心让商行的利润被分走大半；若是暗中运输，一旦被发现，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或许，咱们可以先从小额贸易做起。”谢研忽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灵光，“咱们可以先派一支小型商队，带着一些江南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特产前往青唐，与当地的小商贩进行交易，换取药材和皮毛。这样一来，既不会引起慕容烈的注意，也能慢慢熟悉青唐的贸易规则，同时还能试探一下慕容烈的态度。”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你可以暗中联络逻些城内的其他商号，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与咱们合作。青唐的商机这么大，想必不少商号都想分一杯羹，只是碍于慕容烈的势力不敢轻易行动。若是咱们能联合几家有实力的商号，一同前往青唐拓展生意，既能壮大势力，也能分担风险，就算慕容烈想要动手，也得掂量掂量。”
谢忠眼前一亮，连忙点头：“小姐此计甚妙！属下这就去联络逻些城内的几家商号，尤其是与咱们素有往来的王家和李家，他们在北地也有不少生意，想必会愿意与咱们合作。至于商队的人选，属下会挑选一些经验丰富、身手矫健的伙计，再安排几个心腹带队，确保商队的安全。”
“此事务必谨慎。”谢研叮嘱道，“联络其他商号时，切记不可声张，以免走漏风声被慕容烈的人察觉。商队出发前，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不仅要备好货物和盘缠，还要准备足够的干粮和水，以及防身的兵器，沿途若是遇到劫匪，能避则避，若是避不开，也切记不可硬拼，保全人手和货物才是最重要的。”
“属下明白！”谢忠躬身应道，神色恭敬而坚定，“小姐放心，属下定会妥善安排此事，绝不让您失望。”
谢研看着谢忠沉稳的面容，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她知道，想要将谢家商行拓展到青唐，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其间必定会遇到诸多困难和阻碍，甚至可能面临生死危机。但她身为谢家的小姐，肩负着振兴商行的重任，绝不能因为眼前的困难就退缩。青唐这块肥肉，她势在必得，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她也要闯一闯。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逻些城内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议事厅内，烛火摇曳，映着两人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也充斥着一股运筹帷幄的凝重。谢研与谢忠继续低声商议着前往青唐的细节，从商队的路线规划到货物的挑选，从与其他商号的合作方式到应对慕容烈的策略，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斟酌，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唯有烛火“噼啪”作响。谢忠见谢研神色愈发疲惫，便起身道：“小姐，时辰不早了，您一路劳顿，还是先回府歇息吧，剩下的事情，属下明日再向您详细禀报。”
谢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点了点头：“也好。你也早些歇息，联络商号和安排商队的事，慢慢来，切勿急于求成。”
“是，属下遵令。”
谢忠亲自送谢研出了商行，看着她乘坐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回到议事厅。他走到书架前，取出一张青唐城的地图，摊开在桌面上，借着烛火的光芒，仔细端详着地图上的每一条商路、每一个部族的位置，眼神坚定而锐利。他知道，一场关乎谢家商行未来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青唐城，便是这场博弈的关键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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