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很想一直待在家政教室里,但若是因此引起老师的不满,情况只会更糟糕。
一整个下午,准确来说是上课的时候我都有些心神不宁的。
难得一次,被高桥老师抽起来回答问题却什么都答不上来。
“专心一点。”
高桥老师并没有为难我。不过这本来就是我自己有问题,谈不上为难。
一下课,我便径直朝着旧家政教室走去。
大部分人这个时候都涌向社团活动了,我没有加入任何社团,也没有任何社团邀请过我。
路上很安静,只能听见自己和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你跟过来干什么?”
黑木和我走在同一个方向上。
“我还以为你不会搭话……”
他好像有些惊讶的嘀咕了什么,但随后语气又变得平淡。
“这么快就打算把我赶走了吗?”
“不,我只是以为你会去参加社团活动。”
“没参加过。”
我能从语气里分辨出他的潜在意思,无非是“累”“不想”“没意思”。
奇怪,我明明是第一天和他有交流,为什么会对他的语气如此的笃定……有一种熟悉感。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家?”
“为了节省一点电费,正常情况下至少可以在学校里一直待到六点。
“你要是愿意和保安玩躲猫猫的话,甚至可以等到十点全校熄灯之后再离开。”
听起来黑木对此很熟悉,像是亲身实践过,而且大概率不止一次了。
“你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啊,不会。”
他停顿了一下,随后语气又变得干脆。
这种莫名其妙的闲聊,还真是难得。
说话时一件很困难的事,不知道说什么别人才感兴趣,话不投机,往往聊不了两句就会找借口离开。
别人说的话自己也难以接得上,渐渐的也就不会有人再找我说话了。
◇
推开家政教室的门,里面没有开灯光线很是昏暗。
依旧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细微的水流声,但似乎和寂静的背景融为了一体,同样显得死气沉沉。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我在墙上摸索了,指尖划过粗糙的墙面,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在这边。”
黑木的声音响起,接着,“啪嗒”一声,灯亮了。
“旧校舍这边的布局和教室那边完全反过来了。”
“你好像很了解学校的构造。”
就像是对解剖过的动物一样。
“这是学生的天职。”
黑木一本正经地说着。
学生的天职不应该是学习吗?我没有说出口这句话。
黑木好像不怎么喜欢学习的样子,虽然他确实一直在看书,但是从来不看教科书。
他拿着书坐到了教室的角落里,我走向了水槽的方向,几乎是背道而驰。
“死掉了吗。”
我站在水槽边,看着里面四仰八叉的乌龟,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就这么沉默地站着,水流声在寂静里被放大了。
等了好一会,我才迟缓地伸手把水里那只不再动弹的乌龟拿了起来。
无论怎么触碰、摇晃,都毫无反应。它的脖子无力地伸长着,软软下垂。
“死后的乌龟眼球通常会失去水分和弹性而变得干瘪凹陷,看起来像两个深坑,眼睑也可能无法闭合而半开着。”
我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像是在背诵某种确认程序。
手上的死龟和我对视着对视,它原本清澈的眼睛变得灰白混浊,失去了生的光泽,龟壳上反常的荧光色反而变得更加刺眼了。
“泄殖腔孔可能会松弛张开,甚至可能有排泄物或组织液流出。”
四个水槽里都有污物。
“有毒的颜料只是原因之一,换到新环境里乌龟可能会产生应激反应。”
我试图列举可能性,像是分析一份失败的实验报告,语速却不受控制地加快。
“溺水……虽然水槽里的水很浅,但是行动力不足的乌龟还是有被淹死的可能性,原本就存在疾病也说不定……这里的水也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在狭小的环境中自相残杀也有可能。”
“喂,你没事吧?”
黑木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转头,他已经走到我身边了。
“怎么了?”
“说话快得像念经一样,吵得人耳朵痛……”
他下意识地抱怨,目光落到水槽里时声音突然顿住了,脸上那点不耐烦瞬间被一种纠结取代。
“呃,我不该说重话的,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不是我吵到你了吗?”
“你问我也……你现在应该挺难过的吧?你的乌龟都死光光了……”
它们本来就可能活不长的,我一开始就知道,为此难过总觉得有些多余了……
“难过?”
我重复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我没对他人说过,他人也没对我说过。
“我不清楚,但是难过一般都会哭或者大吼大叫吧。”
“也不一定,有的人难过了什么也不会做,总之每个人的表现是不一样的,说不定你难过了就会自言自语。”
“但是我每次都是这样的。”
就像是某种习惯一样。
“那说不定你每次都很难过。”
“啊……”
我其实不喜欢自言自语,我希望有人能听我说话,虽然没有也没关系。
“如果你需要安慰的话。”
黑木语气生硬,带着不太明显的局促。
“我不擅长这个,但是可以尽量尝试一下,虽然可能适得其反。”
一般来说,光是这样的解释就已经会起反效果了,这家伙还真是如自己所言的不擅长。
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些。
“不用了,来把乌龟处理了吧”
“确实放久了也不行啊……现在就开始吗?”
“有什么问题?”
我以为黑木是觉得恶心需要戴手套什么之类的。
“你要是不想碰乌龟尸体的话,我自己来也行。”
“不,只是看你要不要和它们道个别什么之类的……”
人要怎么和乌龟道别,再见吗?它也听不懂吧,就像是水族缸里的鱼一样,就算我每天晚上都和它们说晚安,也不会得到回应。
啊,现在回想起来,只是我自顾自地给予又自顾自地索取罢了。
这也是纽带,在和非人生物交往时格外好用。
“不用。”
我说着便开始动手,一只一只地将乌龟从水槽里拿出来。
每一次拿起,都下意识地仔细观察,动作小心得近乎谨慎。
黑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塑料盒子,将我放下的乌龟装了进去。
“你是在找什么吗?”
“我也不清楚。”
“哈……等一下,这只好像还活着啊。”
黑木的语气稍微有了些波动。
我猛地将视线精准地锁定在他注视的方向——那只被我拿在手里的乌龟。
它的四肢和头颈不像其他同伴那样完全瘫软,后爪极其微弱地蹬了一下我的指腹,幅度小得像是神经末梢的错觉。
脖子没有完全耷拉,而是微微缩着,紧闭的眼睑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应激性假死……”
我的语气里带着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犹豫。
在堆积的乌龟尸体之中,这一点点微弱的生气显得如此不真实。
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凑到眼前。
呼吸?心跳?没有仪器,只能靠最原始的触感和专注的观察。
“部分生物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就会进入这样的状态,但是幼龟身上一般维持不了多久。”
“就算你现在和我讲这些我也听不懂啦,总之乌龟还没完全脱离危险对吧?直接告诉我要做些什么。”
黑木的语气还是一样的冷淡,但是反应却是相当的快。
“干净的容器,温水。”
我的语速恢复了平时的平稳,但动作比处理死龟时更轻更快。
“不能太热,体温左右。还有安静。”
那只小爪子微弱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我的注意力。
“下午的水管经过太阳的暴晒水温简直刚刚好啊,真是幸运。”
黑木直接将鱼缸给搬了过来,又用手腕试了试温度,动作熟练的像是演练过一样。
我把那只尚存一丝生息的乌龟轻轻放入温水中,水位只到龟壳边缘。
它的身体接触到温水,似乎又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我的手指悬在水面上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小片水面下,连呼吸都有些不连贯了。
“……看样子,没事了啊。”
乌龟在水里缓慢地爬动着,水波像是有生命般的摩擦着我的手指。
“哐当。”
教室门被大力推开,撞击墙壁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乌龟又吓得缩回了壳里。
“哟,慎也——我就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原来躲这儿摸鱼……呃,摸乌龟?”
一个充满活力的男声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水面。
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脸上带着过于灿烂的笑容。
是班上的同学吗?我好像有点印象……经常被女生围住的那个?却又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他的目光朝我扫视过来,我下意识地就挡在了那一堆乌龟尸体的面前。
这样的场景说不定会被当成虐待动物的现场,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原来还有其它人在啊,你的修行这么快就起效果了吗?”
“保持安静,不然就滚、请你出去。”
黑木似乎有点不待见他,还是说两人过于熟悉了才变得如此口无遮拦。
“不用管他,他没有你的乌龟重要。”
黑木又看着我补充了一句。
“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你这家伙真令我伤心。”
他走了过来,很自然地站到黑木旁边,目光投向我,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
“下午好啊,海堂同学,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嗯……”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像是意识到了我的窘迫,伸手指向了自己。
“高桥明介。”
他声音清晰,带着点少年特有的明亮。
“和你还有这位都是一个班的,虽然平时没怎么交流,但是大家都是同学嘛。”
“我就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你斜后方。”
他甚至还用手比划了一下方位。
“体育课男女接力跑的时候,我好像在你后面一棒?不过你跑完就直接走了,没来得及打招呼。”
他笑着补充,语气轻松,像是在聊一件日常小事。
“啊。”
我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把话题接续下去,视线只能又回到了鱼缸里。
明介——为了和高桥老师区分开来 我在心里如此称呼着——似乎对此也不是很介意,视线也跟着落到了乌龟上面。
“可以和我说说,发生什么了吗?”
“救活了一只乌龟,不,是它自己活了下来。”
“啊……”
明介的目光在塑料盒子里的死龟上停留了一会,语气像是在叹气又像是在感慨。
“这种乌龟很难活下来吧,我之前也试着养过,可惜……真是厉害,我可以摸摸它吗?”
“再观察一会吧,它才刚刚恢复过来……如果轻一点话应该是没关系的。”
“你能不能稍微安静一点。”
黑木又恢复了那种有些不耐烦和疲惫的语气。
“唉,小气鬼,这都不是你的东西这么护着干什么……海堂都允许了。”
家政教室里的压抑气氛,似乎从大开着的教室门泄出去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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