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冷雨,细密而黏稠,裹挟着未化的雪粒,抽打在襄阳城灰暗的墙垛上。旌旗湿透,沉重地垂在杆头,墨色的“魏”字洇开,宛如血泪。马蹄踏过泥泞的街道,发出噗呲的闷响。司马懿的马车在一队轻骑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入城门,没有仪仗,没有喧哗,如同这天气一般阴沉而迅疾。
车帘掀开一角,司马懿的目光冷静地扫过城头戍卒一张张疲惫而警惕的脸,掠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街道,最终落在那座临时充作都督行辕的府衙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那其中混杂着铁锈、湿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不是荣归,而是临危受命,每一步都踏在薄冰之上。
行辕大堂,火盆努力驱散着寒意,却驱不散堂下将领间那微妙而压抑的气氛。南阳太守田豫立于最前,甲胄染尘,面容如刀刻般坚毅,眼神沉稳,是久经沙场后才有的镇定。他身后,荆州刺史胡质、襄阳守将州泰等一众文武分列两旁,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几分难以掩饰的疏离——洛阳来的文官,真能握住这荆襄的刀柄么?
司马懿步入堂中,并未立刻走向主位,而是先环视众人,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得那点窃窃私语瞬间消失。
“陛下诏书。”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每个人听见,内侍展开黄绢,朗声宣读。那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回荡,正式宣告了司马懿都督荆、豫二州诸军事的权柄。
礼毕,司马懿方于主位坐下。田豫踏前一步,拱手汇报,声音洪亮而干练:“禀都督。吴将诸葛瑾,率军三万,目前屯于汉水南岸偃城,与我隔水相望。连日来,其遣部将张霸,屡率小股舟师扰我北岸,焚我斥候烽燧,气焰甚嚣。”他顿了顿,眉头微蹙,“末将等谨奉朝廷旨意,深沟高垒,凭寨固守,未与其浪战。然……新城太守孟达处,数次去函催其发兵协防,共击吴军,彼皆以房陵、上庸之地蛮夷不稳,兵力难抽为由,推诿不至。其兵马,至今未见一兵一卒。”
提到孟达,堂下几位将领交换了一下眼神,气氛愈发微妙。
司马懿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面上看不出喜怒。“田太守与诸位将军稳守襄阳,力保城池无虞,此功甚伟。本督已具表上奏,为诸位请功。陛下恩赏,不日当至。”
话音未落,他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般扫过左侧一名将领:“裨将军李韬!”
那将领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末…末将在!”
“上月廿七,吴寇三百人袭扰城西鹿门山戍垒,彼时你部驻防于此,闻敌即退,弃守高地,致使吴军窥我侧翼虚实,可有此事?!”司马懿声音并不高昂,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李韬耳中。
李韬脸色霎时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末将…末将当时见敌情不明,恐中埋伏,故…故暂避锋芒……”
“暂避锋芒?”司马懿冷笑,“《司马法》有云:‘将军死绥,有前无却’。尔身为裨将,临敌怯战,致使险要失落,军心浮动,此乃大罪!依军法,当斩!”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李韬更是瘫软在地,连声求饶。几位与李韬相熟的将领面露不忍,欲言又止。
司马懿环视众人,片刻沉默后,语气略缓:“然,念你昔日亦有微功,且大战在即,斩将不祥。现革去你裨将军之职,降为军侯,罚俸半年,戴罪立功!若再敢后退半步,定斩不饶!”他目光扫过全场,“诸君皆需谨记:军法如山,令出必行!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今后若有再敢畏敌如虎、贻误军机者,无论何人,本督之剑,绝不容情!”
惩戒之后,他再次看向田豫等人,语气转为温和:“然,田豫、州泰等将军,恪尽职守,奋勇杀敌,劳苦功高。自即日起,全军饷银增发三成,每日加肉食一顿。将士用命,国家必不吝厚赏!”
一番恩威并施,如冰火交加,堂下众将无不凛然屏息,先前那点观望与轻视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与紧张的沉寂。司马懿的形象,在他们眼中已从一个遥远的洛阳高官,变成了一个握有生杀予夺之权、赏罚分明的真正统帅。
是夜,行辕书房烛火长明。雨水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声响。司马懿屏退旁人,只留部将牛金随侍。牛金身材魁梧,面色黝黑,是司马家多年培养的部曲首领,忠诚勇悍。
案上铺开着巨大的荆州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司马懿伏案良久,指尖划过汉水,停留在南岸的“偃城”二字。
“诸葛瑾……”他沉吟道,“用兵素来持重,不及其弟之奇诡。今次如此急切挑衅,不像他的风格。”
牛金瓮声道:“吴狗猖狂,待天晴末将便率一队精兵渡河,杀他几个来回,挫其锐气!”
司马懿摇摇头,手指点向偃城侧后的一条水系:“你看这里。斥候回报,诸葛瑾军粮草补给,多赖此浊漳水转运。舟船每日往来,守卫看似严密,却循规蹈矩。”他又指向吴军前沿一处营垒,“再看这张霸的营寨,为取水方便,孤悬于主力之外,与偃城大营之间,隔了这片无名沼泽……雨季泥泞,人马难行。”
牛金睁大眼睛,似懂非懂。
司马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不往下说,只是吩咐道:“牛金,挑选你最得力机敏的斥候,乔装成樵夫或渔民。分作两队,一队紧盯浊漳水,摸清其粮船往来时辰、守卫换防规律;另一队,给我想办法探明那片沼泽,何处可潜行,何处可设伏。记住,宁可慢,不可暴露。我要知道每一处水洼的深浅。”
“末将明白!”牛金虽不完全理解主帅意图,但执行命令毫不含糊,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烛火噼啪和雨声淅沥。司马懿凝视地图,仿佛要透过那薄薄的绢纸,看穿诸葛瑾的所有意图。
突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混乱的马蹄声和喧哗,打破了夜的宁静。脚步声疾奔而至,亲卫在门外急报:“都督!洛阳六百里加急军报!”
司马懿眉头一紧:“进来!”
一名信使浑身湿透,泥浆沾满裤腿,踉跄扑入,气喘吁吁地呈上一封带有紧急漆封的文书:“都督…雍凉…雍凉急报!诸葛亮…诸葛亮出祁山了!”
司马懿霍然起身,一把夺过军报,迅速拆开。目光扫过字句,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
田豫、牛金等人闻讯也匆忙赶来,恰好听到信使带着哭腔的补充:“…陇右天水、南安、安定三郡皆叛响应!关中震动!洛阳…洛阳已哗然!”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书房内炸开。众人脸色煞白,州泰失声惊呼:“三郡皆叛?这…诸葛亮竟有如此声威?!”胡质声音发颤:“西陲南疆两线同时告急,这…这如何是好?”
一时间,恐慌如同窗外的寒意,渗入每个人的骨髓。就连沉稳的田豫,也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目光投向司马懿。
在一片惊惶中,司马懿缓缓放下军报,脸上虽凝重如铁,却未见丝毫慌乱。他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声音沉静地开口,仿佛在剖析一件与己无关的棋局:
“诸葛亮,确乃天下奇才。治理蜀地,井井有条;训导军伍,法度严谨。亮,实为我大魏之心腹大患。”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有一丝剖析的锐利:“然,观其用兵,一生谨慎,不求奇功,但求无过。最忌行险,最重根基。此次倾举国之力,远涉山河,利在速战速决。必是想趁先帝新丧,陛下初立,我国中或有不安之际,以雷霆之势,割裂陇右。”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长安方向:“然,其军远征,粮秣转运,千里艰难。只要我关中诸将能依险固守,挫其锋芒,使其顿兵坚城之下……待其师老兵疲,粮道不继之时,必生内变。旷日持久,则蜀军虽锐,亦难以为继。此非诸葛亮智谋不足,实乃巴蜀国力,不足以支撑其久耗于外也。”
这番冷静到了极致的分析,像一盆冰水,稍稍浇熄了堂内焦灼恐慌的气氛。田豫等人怔怔地看着司马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位新任都督那深不见底的韬略和匪夷所思的定力。
就在这时,又一名信使飞驰而至,带来洛阳最新的诏令。
曹真已受命总督诸军,火速西进,迎击诸葛亮。
而留给司马懿的诏书,只有简短而沉重的几句话:
“南疆之事,朕全权委卿。荆襄之地,国之门户。万勿使诸葛瑾乘虚而入。守土破敌,皆赖卿之方略。若有闪失,则社稷危矣,朕亦难救。慎之!重之!”
信使退下后,书房内一片死寂。
司马懿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幕。诏书中的重量,几乎实质般地压在他的肩上。南疆的僵局,西陲的惊变,皇帝的倚重与警告,朝堂的观望,将领的疑虑,还有那个远在新城、心思难测的孟达……千头万绪,如同这荆襄的春雨,冰冷而缠杂地扑面而来。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又迅速消散。
棋盘已然摆开,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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