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积水四溅。
雨终于停了,但青溪县城并未恢复往日的喧闹。
街道两旁店铺大多门窗紧闭,行人寥寥,且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与麻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那是码头大爆炸留下的无形伤痕。
街角偶见倒塌的棚屋残骸,被雨水浸泡得发黑,更添几分破败萧条。
整座城,如同一个被巨力捶打过、尚未缓过神来的病人,在湿冷的秋风中瑟瑟发抖。
车厢内气氛依旧凝滞。
荣安被阿六那句“自求多福”搅得心烦意乱,只想离这心思妖异的少年远点。
恰在此时,马车路过一家挂着“翰墨斋”招牌的书铺。
铺面不大,门可罗雀,半旧的布幌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吁——!”
阿修罗突然低吼一声,庞大的身躯灵活地一扭,竟不等马车停稳,便如一座小山般轰然跳了下去,震得地面似乎都晃了晃。
荣安为逃避阿六立刻紧随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下马车,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
阿六坐在车内,面具后的目光似乎在她背影上停留了一瞬,终究没有阻止。
书斋内光线昏暗,一股陈年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四壁书架林立,却显得空荡,不少地方积了厚厚的灰尘。
一个穿着半旧儒衫、愁眉苦脸的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被阿修罗落地那声闷响惊得猛地抬头。
“客官…….”
掌柜下意识比挤出职业性的笑容,刚想招呼,目光触及阿修罗那张脸光溜溜泛着青光的头颅,一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从左额斜穿至右下颌的凶恶刀疤,配上那魁梧如铁塔的身躯和脖子上哗啦作响的骷髅头骨链……活脱脱庙里壁画上走出来的索命恶鬼!
掌柜的笑容瞬间僵死在脸上,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他双腿筛糠般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掌柜的!”
荣安适时上前一步,温婉的声音如同清泉流淌。
她虽戴着面具,但身姿窈窕,露出的下颌线条优美,气质清冷中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
掌柜的目光被这“仙女”般的声音和身影吸引,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阿修罗,才颤声道:“姑……姑娘,这位……壮士,有何吩咐?”
荣安心中暗叹,这看脸的世界,古今皆然。
她退后半步,将空间让给阿修罗。
只见阿修罗大踏步走到柜台前,蒲扇般的大手往柜台上一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声如洪钟,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坦荡。
“掌柜!把你们这里所有的避火图,都给俺拿出来!要最好的!”
避火图?
荣安一愣。
这名字……听起来像是防火安全手册?或者是某种特殊的符箓?阿修罗这大老粗还关心这个?倒是让她有些刮目相看。
掌柜闻言,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惊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尴尬、了然和一丝……猥琐的复杂神色。
他哆哆嗦嗦地应着:“有!有!客官稍等!稍等!”
随即猫着腰,钻进了柜台后面一个不起眼的、挂着厚重布帘的隔间。
片刻,掌柜抱着几本装帧精美、封面却无字的厚厚册子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脸上堆着谄媚又紧张的笑容:“客官,这是小店……压箱底的精品!您……过目?”
荣安好奇心起,凑近了些。
阿修罗大手一挥,拿起最上面一本,随手翻开。
荣安的目光也随之扫了过去。
只一眼!
她面具下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那册页之上,哪有什么防火符箓、安全图示?!
赫然是笔触细腻、色彩艳丽、却极其直白露骨的——男女交媾图!
各种姿势,各种场景,纤毫毕现!
原来避火图……就是春……宫……图啊?
啧……
荣安只觉得一股热血“噌——”地涌上脸颊,面具下的皮肤瞬间滚烫。
她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又被那从未见过的、充满古风原始的画面所吸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拿过一本仔细……呃,批判性地研究一下这古代艺术表现形式。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书页的刹那——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如同凭空出现般,快如闪电,一把将她面前那图册夺了过去!
她愕然抬头。只见阿六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车,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侧。
他脸上依旧覆盖着冰冷的面具,但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周身散发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那双清冷如寒星的眼眸,此刻正透过面具,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一脸无辜、还在翻看手中图册、嘴里啧啧有声的阿修罗!
阿修罗被瞪得莫名其妙,挠了挠光脑袋:“阿六?咋了,俺挑得不对?”
阿六没理他,目光转向柜台后缩着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掌柜,声音冰冷,带着
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些,多少银钱?”
掌柜如蒙大赦,赶紧报了个数:“回……回官爷,承惠……纹银五十两。”
“五十两?!”
荣安忍不住惊呼出声,声音都变了调!
她再次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几本破画册子,画得也就那样,以她现代眼光看,笔法一般,拘谨约束,人体比例略失调,色彩搭配也显俗艳,居然要五十两?!
这都够普通人家吃用好几年了!
这掌柜心也太黑了!简直是抢钱!有这钱,不如给她!
她自从穿越以来身无分文,全靠原身的身份蹭吃蹭喝,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眼看着阿六似乎真的要掏银子……
他一只手已经伸进他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里……
荣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心疼钱,或许是其他,她猛地伸手按住了阿六掏钱的手腕!
入手冰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紧致,她却顾不上这些,脱口而出。
“别买!”
阿六身体明显一僵,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她。
阿修罗也惊讶地看过来。
“阿安?为啥不买?这可是孝敬师父他老人家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他就好这口儿!前些年俺们去洛阳,师父为了淘换一套前朝吴道子……呃,反正就是名家画的避火图,差点跟人打起来!这青溪小地方能找到这些,不错了!”
他似乎忘了荣安并不是原来那个荣安了,叽里呱啦又说了一堆。
荣安嘴角抽了抽。
那位神秘莫测、能教出阿六这种妖孽和阿修罗的“师父”,居然是个……资深老色批?
这反差……有点大。
但是!五十两啊!
荣安深吸一口气,看着阿六和阿修罗,又瞥了一眼柜台上那几本在她看来“粗制滥造”的图册,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挺直腰板,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豪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会画!”
“别买他的!我画!”
“保证比这些……强百倍!”
话音落下,整个书斋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掌柜张大了嘴巴,下巴几乎掉到胸口,看荣安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疯子,或者……一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妖女?
阿修罗眨巴着铜铃大眼,看看荣安,又看看阿六,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图册,光溜溜的脑袋上仿佛冒出了几个具象化的问号。
阿六……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面具虽然遮挡了他的表情,但荣安清晰地感觉到,被她按住的那只手腕,瞬间绷紧,肌肉硬得像铁!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怒火?羞恼?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
荣安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只能硬着头皮,对着阿六和阿修罗,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个……技多不压身嘛……呵呵……”
再次回到那处皇城司秘密据点的小院,气氛依旧诡异。
荣安被“勒令”待在偏房,文叔面无表情地送来了上好的宣纸、颜料、画笔,甚至还有几块研磨细腻的墨锭。
东西放下,文叔便如同影子般退了出去,只是临走前,那眼神在荣安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好奇?
荣安看着眼前的白纸,深吸一口气。既然海口已经夸下,那就只能拿出真本事了!
为了省下那五十两银子,虽然大概率省不到自己口袋里。那就为了……嗯,为了孝敬那位口味独特的“师父”,拼了!
她摒弃杂念,前世特工生涯磨砺出的瞬间思维模拟能力与强大的图像记忆能力全开!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计算机,无数人体结构、光影效果、动态捕捉、情绪渲染的数据流疯狂交汇!
她的绘画风格,是跨越千年的融合与超越。
得益于严格的素描功底和解剖学知识,她笔下的人体比例精准,肌肉骨骼走向清晰,充满力量与生命感,绝非当下画匠笔下那种概念化、比例失调的躯干。
同时,她又巧妙融入漫画技法中对动态瞬间的捕捉和对夸张表情的刻画。男女肢体交缠的瞬间,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迷离沉醉或狂野侵略的眼神,都被她以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凝固在纸上,充满动感与张力。
她也并非一味写实。她深谙国画“留白”与“意境”之妙。背景或虚化处理,或以寥寥数笔勾勒出朦胧的纱帐、摇曳的烛影、窗外的疏竹,营造出或旖旎缠绵、或野性奔放的氛围,引人遐想。
色彩运用也非艳丽俗媚,而是大胆中见雅致,或浓烈如火,或清冷如月,随情境而变。
最致命的是,她赋予人物的“灵魂”与“性张力”。笔下的女性,不再是任人摆布的玩物。她们或丰腴饱满如熟透的蜜桃,肌肤莹润仿佛能掐出水来,眼神迷离中带着主动的诱惑,或纤细柔韧如风中柳条,姿态羞怯暗含撩拨。男性则阳刚雄健,筋肉虬结贲张如铜浇铁铸,眼神霸道炽热,充满了原始的征服欲。
画面中男女之间的互动,眼神的交汇,肢体的纠缠,充满了呼之欲出的、令人面红耳赤的性张力!
这是当下任何避火图都难以企及的境界!
荣安全神贯注,运笔如飞。
时而精细勾勒,时而泼墨渲染。她仿佛回到了前世执行高精度临摹任务的状态,心无旁骛,只有笔下的线条与色彩。
时间悄然流逝。
当荣安放下画笔,揉着发酸的手腕时,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桌案上,赫然摆放着十幅幅完成的作品。
画面冲击力之强,连她自己看了都有些面热心跳。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画走了出去。
小院石桌旁,阿修罗正百无聊赖地打磨着他的巨刃。
文叔则在擦拭他那两柄乌黑的短刺。
阿六则负手站在一株梧桐树下,背影挺拔孤绝,不知在想些什么。
“画…….画好了。”
荣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阿修罗第一个跳起来,一把抢过最上面一幅。只看了一眼,他那张布满刀疤的凶悍脸庞瞬间涨得通红,铜铃大眼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如同被捏住了脖子的公鸡!
“这……这、这……”
他指着画,激动得语无伦次:“神了!真他娘的神了!这娘们儿……啊不,这姑娘……这爷们儿……我的老天爷!活了!像要蹦出来一样!比洛阳老张头压箱底的那套还带劲!”
他拿着画,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眼珠子都快黏上去了,但就是没有一点淫邪,仿佛真的只是在赞叹画得好!
文叔也被吸引了目光,放下短刺,默默走过来,拿起另一幅画。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在看清画面的瞬间,竟也出现了极其明显的波动!
他眉头先是紧锁,随即微微挑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最后竟忍不住“啧”了一声,虽然声音极轻,但足以表明他内心的震动。
他翻来覆去地看,眼锐利如鹰,似乎在研究画中的笔法和构图,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观摩绝世武功秘籍。
阿六缓缓转过身。黄昏的暖光给他冰冷的黑袍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依旧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但当他的目光落在荣安手中几张画上时,荣安敏锐地捕捉到,他露出的脖颈处,那冷玉般的肌肤上,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极可疑的……红晕?
他沉默地走过来,从荣安手中拿过那几幅画。
动作看似平稳,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他展开画。
画面描绘的是月下温泉。
雾气氤氲中,女子背对画面,湿透的乌发贴在莹白如玉、曲线惊心动魄的背上,水珠沿着完美的腰臀线滚落,没入朦胧的水雾深处。一只骨节分明、属于男性的手,正带着侵略性的力量,抚上那纤细柔韧的腰肢……
画面充满了欲语还休、引人无限遐想的极致诱惑。
他的目光在那画上停留了许久,久到荣安都觉得有些不安。
终于,他缓缓合起画,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僵硬。
他没有像阿修罗那样大呼小叫,也没有像文叔那样啧啧称奇。
他只是抬起头,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锁定了荣安。那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探究,有难以理解的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阴沉压抑的、如同风暴前夕的——怒气!
仿佛荣安画的不是避火图,而是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亵渎神明的大罪!
阿修罗和文叔也察觉到了头儿的不对劲,停下了欣赏,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荣安被他看得心底发毛,硬着头皮道:“那个……师父……应该会喜欢吧?”
阿六没有回答。
他只是猛地将手中的画轴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深深看了荣安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警告,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
“荣家的百年名声……被你这个……”
这个什么,他没有说完。
随即,他猛地转身,黑袍卷起一阵冷风,一言不发地大步朝着白己的房间走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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