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医帐风起 邪术流言
沈砚秋指尖拂过新送来的乡勇名册,墨迹未干,上面新增的几十个名字,大多是剿匪后收编的戴罪流民。营房外夯土筑墙的号子声、新兵操练的呼喝声混杂着飘进来,一派生机勃勃,却驱不散他心底一丝若有若无的滞涩。军屯丰收的喜悦尚在,但人多了,嘴杂了,隐藏在安稳表象下的东西,便容易发酵。
“大人,”王书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犹豫,“营里……有些闲话。”
沈砚秋没抬头,目光仍落在名册上:“关于林医官的?”
王书吏一愣:“大人知道了?”
“猜的。”沈砚秋合上册子,抬眼看他,“说吧,传成什么样了?”
“说……说林医女用的是‘缝皮邪术’,非是正道,靠近她医帐的人会折损阳气,尤其是……尤其是伤兵,本就气虚,被她那‘邪术’一治,轻则缠绵病榻,重则一命呜呼。”王书吏说得磕磕绊绊,额头见汗,“现在好些兵士和流民,宁可硬扛着,也不敢去医营了。连带着之前几个被林医官治好的伤兵,也被人指指点点。”
沈砚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流言恶毒,直指医者根本,更挑动着乡勇营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对未知的恐惧,对伤病变故的本能排斥。这绝非无心之言。
“源头查到了吗?”
“隐约……指向赵郎中那边。”王书吏低声道,“有人看见赵郎中的学徒在营里跟人嘀咕,说林医女的法子‘不见经传’,是‘夷狄之术’。”
赵郎中,县丞的那个远房亲戚,之前靠着给县衙官吏看看头疼脑热维持体面,如今林墨雪一来,他那点本事立刻被比了下去,连带着县丞在营中的影响力也大不如前。这流言,是冲着林墨雪,更是冲着他沈砚秋来的。
“知道了。”沈砚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你去忙吧,此事我自有分寸。”
王书吏惴惴不安地退下。沈砚秋起身,走到窗边。远处,乡勇营旁新立起的几顶白色医帐格外显眼,此刻却门可罗雀,与周围热火朝天的景象格格不入。林墨雪一身素衣,正独自在帐前晾晒草药,身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他正要举步前往医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惶急的呼喊由远及近。
“大人!不好了!周队长……周队长他……”
沈砚秋心头一凛,转身大步迎出。只见几名乡勇抬着副简陋担架冲进院门,担架上躺着的是周老憨麾下的一名小队长张猛,左臂被一截粗糙断箭深深贯穿,血流了半身,人已是面如金纸,牙关紧咬,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抬担架的乡勇个个脸色发白,眼神里满是惊恐。
“怎么回事?”沈砚秋蹲下身,快速检查伤口,箭簇入肉极深,靠近臂骨,周围皮肉翻卷,血污中隐隐发黑。
“黑……黑风岭还有漏网的杂碎!张头儿带我们巡山,中了冷箭!”一个年轻乡勇带着哭腔,“抬回来路上,赵郎中看了,说……说箭伤太深,靠近血脉,他没法子,只能……只能截肢保命!”
截肢?沈砚秋眼神一冷。张猛是条悍勇的汉子,若失了手臂,与废人何异?何况这伤势,即便在现代也属棘手,赵郎中不敢动手,推脱之词居多。
“赵郎中人呢?”
“说……说是去准备截肢的刀具和麻沸散了……”
正说着,赵郎中小跑着过来,手里拎着个布包,看到沈砚秋,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沈大人,您看这……伤势太重,非是老朽不肯尽力,实在是……再不截肢,恐性命难保啊!”他话音未落,目光扫过担架上的张猛,又飞快移开,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周围闻讯赶来的乡勇越聚越多,看着张猛的惨状,听着“截肢”二字,脸上都露出兔死狐悲的惨然。窃窃私语声低低传开:
“赵郎中都这么说了……”
“真要砍手啊……”
“听说林医官那边……”
沈砚秋没理会那些议论,猛地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抬去医营!找林医官!”
人群瞬间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赵郎中脸色一变,急道:“大人!不可啊!那林氏所用乃是邪术,张队长如今气血已衰,再经她折腾,怕是立刻就要……”
“立刻就要什么?”沈砚秋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赵先生既已断言无法,何必阻人求生之路?林医官之法是否邪术,看过才知。”他不再多言,挥手让乡勇抬起担架,径直朝着那片冷清了许久的白色医帐走去。
赵郎中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沈砚秋决绝的背影和随之涌动的人流,一跺脚,也跟了上去,他倒要看看,这女子如何“起死回生”!
医帐内,药草清香弥漫,与外面的血腥气形成鲜明对比。林墨雪看到被抬进来的张猛,神色一凝,却没有丝毫慌乱。她快步上前,指尖迅速在张猛颈侧一探,又翻开他眼皮看了看。
“箭簇带倒钩,入肉一寸三分,邻近血脉,创口已有溃烂迹象。”她语速极快,清晰冷静,“需立刻手术取出,清创缝合,否则不止手臂,性命堪忧。”
“手术?缝合?”挤在帐门口的赵郎中忍不住尖声叫道,“还要动针线?你这是要把人当衣服缝吗!狂妄!此等邪术,亘古未见!”
林墨雪仿佛没听见,只看向沈砚秋,目光清冽:“大人,我需要烈酒、沸水、干净棉布、针,还有我药箱里的羊肠线和止血散。另外,请闲杂人等退出,帐内需保持洁净。”
沈砚秋毫不迟疑:“照林医官说的做!”他转身,目光扫过躁动的人群,声音沉肃,“都退出去!王书吏,带人守住帐门,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人群被驱赶到帐外,却不肯散去,伸长了脖子往里看。赵郎中站在最前面,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等着看笑话。
帐内,林墨雪已净手,用烈酒仔细擦拭张猛的伤口周围,又将自己所需的器具一一用沸水烫过。她动作麻利,不见半分女儿家的怯懦,只有全神贯注的沉稳。沈砚秋亲自在一旁递送物品,看着她用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精准地切开伤口旁的皮肉,动作快而稳。
帐外的人看得心惊肉跳,有人忍不住别过头去。赵郎中更是瞪大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伤上加伤,胡闹,真是胡闹……”
当林墨雪用特制的镊子,小心避开血管,将那带着倒钩的箭簇一点点取出时,帐外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随后,她穿针引线,那细韧的羊肠线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飞快地将翻卷的皮肉缝合起来,针脚细密均匀。她神情专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一下。
整个过程,昏迷中的张猛只发出几声模糊的痛哼。
缝合完毕,撒上止血散,用煮过的干净棉布包扎好。林墨雪这才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气,对沈砚秋道:“箭簇已取出,创口清理干净,能否挺过去,看他今夜能否退烧。”
沈砚秋看着她被汗水濡湿的鬓角,以及那双因专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点了点头:“有劳。”
帐帘被掀开,林墨雪走出,面对外面鸦雀无声的人群,语气平静:“伤者需静养,诸位请回吧。”
没有人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的怀疑、恐惧,似乎被刚才帐内那一幕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不确定的审视。
赵郎中脸色铁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沈砚秋缓步走出,目光如寒潭深水,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扫过众人。
“邪术?”沈砚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能取出箭簇、清理创口、缝合皮肉,尽力保全一名勇士的手臂和性命,若这是邪术,”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那见死不救、固步自封、背后中伤,又算什么?!”
赵郎中浑身一颤,在那目光逼视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
夜色渐浓,医帐内灯火通明,林墨雪守着昏迷的张猛,不时探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沈砚秋回到县衙书房,王书吏跟进来,低声道:“大人,赵郎中回去后,闭门不出。营里关于林医官的流言……好像消停了些。”
沈砚秋“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流言是压下去了,但根子未除。赵郎中,乃至他背后的县丞,绝不会就此罢休。张猛能否熬过今夜,关乎的不仅是一条性命,更是林墨雪能否在乡勇营真正立足,他沈砚秋推行新法、掌控米脂的威信所在。
今夜,注定有许多人难以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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