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那些搅得大明官员们上蹿下跳的陈圆圆们,最终去参加科举考试了吗?
去了,却没能考成。
问题并非出在当值官员阻拦——朝廷的政令无人敢公然违背。真正的困局在于,南京城的各大考场,竟陷入了男女考生的僵局,双方互不相让。
这互不相让是何景象?
广大的男性考生们虽不进场应试,却黑压压地集结在考场门口,形成一道人墙。他们的态度很明确:既然我们考不成,你们女子也休想踏进考场半步。双方就这样在晨雾弥漫的街巷间僵持着,空气里满是无声的对抗。
而真正前来应试的女子,数量本就稀少。尽管朝廷的条陈批了,应试文书也发放了,但她们还要面对最后一道关卡——家庭。
那些真正有才学、有文化的女子,哪个不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此刻,她们的们正效法先贤,在自家府邸门前摆开了阵势。
不肖女!今日你若敢踏出这门,
一位御史大人踩着凳子,将白绫抛过门梁,声音凄厉,为父立刻便悬梁自尽,以谢列祖列宗!
这一招真的管用吗?
可以说既管用,也不完全管用。
老爷们既然能搬出白绫以死相胁,深闺里的千金们又岂是束手无策之辈?
眼见父亲要在门前悬梁,御史家的小姐当即夺过剪刀,青丝应声而落。
她将断发捧到父亲面前,声爹爹若执意相逼,女儿今日便了断尘缘,往后青灯古佛,倒也干净。
隔壁郎中府的场景更令人心惊——二小姐不吵不闹,默默将《女诫》一页页投入火盆,跃动的火苗映着她决绝的面容:这书里既容不下一个字,留着何用?
这场代际抗争很快演变成意志的较量。
老爷们在门前挂白绫,小姐们就在闺阁里焚诗稿;
老爷们哭喊着要撞柱,小姐们就默默备下僧衣。
南京城的深宅大院里,簪环首饰与圣贤书散落一地,往日最重体面的官宦人家,此刻都在上演着惊心动魄的对峙。
朱门外的家仆们面面相觑,他们第一次发现,那些平日里温婉娴静的闺秀,骨子里竟藏着比男子更烈的刚强。
这件事闹得可谓是沸沸扬扬。
大明开国两百余年,还从未在短短一年之内,涌现出如此多热衷于行为艺术的官员与世家大族。
南京城的百姓们算是大开眼界,每日都有新戏码上演,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这边府邸门前,老爷们痛心疾首:有抱着柱子作势欲撞的,有将白绫抛过门梁声声泣血的,更有甚者直接取出砒霜瓶、老鼠药包,总之是什么招数狠辣便使什么。
那边绣楼闺阁中,小姐们更是各显神通:有当场剪断青丝誓要出家的,有解开发簪欲宽衣裸奔的,更有性子刚烈的,直接搬出父亲的钱箱,将银钱铜板哗啦啦地往街上抛撒。
再说回那南京考场门前,局势已然发生了奇妙的转变——从最初的男女对峙,演变成了男男对峙。
这局面是如何产生的?
原来,是锦衣卫出动了。
依照朱由检推行的新政,锦衣卫的职能已与往昔大不相同,其职责范围与后世的派出所颇为相似。
但凡有人报案,他们便需依法出动。
这一回,是陈圆圆报了案。
她陈述的理由十分充分,且完全符合律法条文:“考场外有大量人等聚集,严重阻塞道路交通,致使有司公务与百姓生计皆受妨碍,请官差依法处置。”
这理由堂堂正正,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当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们列队开赴考场街口时,那批原本堵着门的男性考生们顿时傻了眼——他们要面对的,不再是那些他们可以欺压的弱质女流,而是代表着国家法度、面无表情的朝廷鹰犬。
闻讯赶来的是个锦衣卫百户,名叫周三德。
这位爷一听有案子,立刻像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带着手下弟兄风风火火地直奔考场街口。
他这般激动所为何来?只因如今的锦衣卫早已不比从前——自从朱由检推行考成法改革后,所有出警办案都要计入绩效考核。每妥善处置一桩案子,事主满意了便可记一个,若能攒够十个好评,来年升迁的机会便比同僚高出不少。
周三德一边快步赶路,一边对属下吩咐:都打起精神来!今日这案子办得漂亮,回头我请弟兄们喝酒!
一到现场,周三德打眼望去,心里便是咯噔一声——坏了!
眼前这男女科举的浑水,哪里是他一个小小的百户能蹚的?
这分明是朝堂诸公和天下士林打擂台的是非之地!
他当即把脑袋一缩,朝着身后百十号弟兄打了个隐秘的手势,一众人等立刻会意,猫着腰、踮着脚,活像一队偷油的老鼠,悄无声息地就往人群外缘溜去。
“锦衣卫!是锦衣卫的差爷来了!”
不知哪个眼尖的看客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
这一声如同定身咒,霎时间,成千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那支正欲“战略转移”的队伍。
方才还喧闹无比的街口,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盯着那百十个僵在原地的飞鱼服,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周三德见退路已绝,索性把心一横,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扬声喝问:何人报案?上前答话!
陈圆圆从容不迫地越众而出,敛衽一礼:民女陈圆圆,见过大人。
周三德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子,故作镇定地递过笔墨:嗯......按规矩,报案的,得先在这......签个名。
陈圆圆提笔蘸墨,在簿册上落下娟秀字迹。
周三德接过一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流程:嗯......这是报案单的存根......拿好......
既然如此......且将事情经过,细细道来。
说到底,人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反应都差不多。这位周百户此刻也打起了拖延战术——先把问讯流程走完,再慢慢琢磨对策。说不定拖着拖着,就能等来转机呢?
他一边听着陈述,一边慢条斯理地研磨着墨锭,时不时还要打断询问几个无关紧要的细节。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倒像是在审理什么惊天大案,全然不顾周遭越聚越多的围观百姓。
眼见拖延战术未能等来任何转机,周三德心里哀叹一声,知道这烫手山芋是甩不掉了。他只得硬着头皮,领着手下走到那群闹事的书生面前——准确地说,是童生,毕竟功名未就,还算不得正经士子。
“诸位,听好了!”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威严,随即指挥手下用石灰粉在地上划出几道歪歪扭扭的界线。
“按《大明律》并《京城治安疏》的规定,”他指着地上那几道白线,声音洪亮却透着一丝底气不足,“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尔等需即刻退让,不得阻塞官道,妨碍公务!”
那几道仓促划下的白圈,在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刺眼,既像是依法划出的界限,又像是这位小百户在巨大压力下,勉强为自己圈出的一点点执法尊严。
“若是妨碍了,该当如何?!”
人群中的男童生们不依不饶,高声质问着执法的代价,这分明是在试探官府的底线与犯罪的成本。
周三德被问得一怔,只得照本宣科,硬着头皮答道:“额……依照《治安新则》……若拒不退让,当……杖十。亦可……亦可折银三百文代罚。”
他话音刚落,戏剧性的一幕便发生了。
只见几名衣着光鲜的童生应声跳入圈内,竟似早有准备般,利索地从袖中掏出铜钱,叮当作响地拍在锦衣卫校尉手中。
“一次三百文,是吧?”
领头的那位挑衅般地瞥了周三德一眼,又回头对人群喊道:“诸位同窗,今日这‘公道’,咱们买定了!”
一时间,竟有数十人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交钱。原本肃杀的执法现场,霎时变成了喧闹的市集。
三百文买一个‘公道’,诸位还跳不跳?
这价钱,许多人确实掏不起。
毕竟半个时辰下来,就可能要接连付出十几个三百文。
周三德这小子,此刻正带着他那百十号兄弟,优哉游哉地站在自己划的白线外,竟真的大肆收起了罚款。
这罚金足足收了一刻钟,看热闹的男性同胞们才渐渐回过味来——这事儿不对劲。
一名挤在人群前头的布衣书生,忍不住指着那几个反复横跳的富家子弟,高声质问:差爷!他们屡次犯禁,为何不依律施以杖刑?为何只用这区区铜钱搪塞!
周三德闻言,脸上堆起了职业化的笑容,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无奈:这位兄台,非是某人不愿。实是当今天子有旨,刑责须‘慎用’,尤其对读书人,这板子……能不动,还是不动为妙。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几个刚刚交完钱、一脸得意的富家子弟,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慢悠悠地问道:那么……几位,还要跳进来吗?
半个时辰后,眼见再无人敢跳进那圈中,周三德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始整理罚单,准备开具正式的罚款票据。
“不对啊!”
一个攥着厚厚一叠罚单的富家子弟,看着票据上的金额,猛地叫嚷起来:“差爷,先前不是说好了三百文一次吗?怎地后来这几张,都变成了三贯、六贯,最后这张竟要九贯?!”
周三德眼皮都没抬,一边蘸墨写着下一张票据,一边慢条斯理地回道:“嗯?尔等屡次三番,明知故犯,视律法如无物。依《治安新则》第七条,再犯者罚金加倍,累犯至三次以上者,顶格处罚九贯。”
“都拿好你们的罚单,”
周三德将一叠墨迹未干的票据分发到那些富家子弟手中,“七日内,自行至南城巡查所缴清罚金。”
那些方才还满不在乎的考生这才恍然大悟——这位百户口口声声说着罚款,却自始至终只开具票据,压根没有当场收钱的意思。
周三德环视着他们错愕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依照新规,逾期七日未缴者,按日计息,利三分。”
他故意停顿片刻,看着几人骤然煞白的脸色,才缓缓说出最后一句:“本息累计,直至罚金翻倍为止。诸位,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转身一甩飞鱼服袖摆,带着百十名锦衣卫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群手握罚单、呆若木鸡的富家子弟在风中凌乱。
周百户这番处置,可谓面面俱到。既严格依照律法程序,未动刑杖便平息了事端,又为巡查所挣得了大笔罚银,一纸考评上多了个鲜红的“优等”自是理所当然。
只是苦了那些手攥罚单的童生。他们眼睁睁看着陈圆圆等女子施施然步入考场,自己非但未能阻拦分毫,反要承担十数两乃至数十两的巨额罚银。
想到归家后难以逃脱的严厉家法,一个个自是面如土色,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人未拦住,钱财空空,此刻众童生心中那份憋屈与懊恼,怕是比南京城的城墙还要厚重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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