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山风呜咽。
黑色红旗轿车的车灯,像两道刺破黑暗的利剑,照亮了前方那条被荒草和岁月淹没的崎岖山路。
一边,是通往京城、通往荣华富贵、通往一个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锦绣前程。
另一边,是通往孤寂、通往清贫、通往一个需要用一生去践行的渺茫承诺。
这道选择题,似乎一点也不难。
玄明那双灼热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玄子叶,他魁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关爱和一丝命令的口吻。
“孩子,听师叔的!跟师叔走!你师傅吃了一辈子的苦,师叔绝不能再让你走他的老路!”
“道门要复兴,靠守着一个破观是没用的!人要往高处走!等你站到了足够高的位置,振臂一呼,才能让天下人都听到我们道门的声音!”
他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为一个长辈能给予晚辈的、最真挚的关怀和最实际的规划。
旁边的年轻司机兼警卫员,也用一种羡慕和不解的眼神看着玄子叶。
能被首长如此看重,亲自许下这样的承诺,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通天之梯。眼前这个年轻人,只要点点头,他的人生将瞬间从泥泞小道,跃上康庄坦途。
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然而,玄子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山风吹动着他单薄的t恤,让他看起来有些瘦弱,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松。
他没有看玄明,目光一直落在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却在车灯下显得有些陌生的山路上。
他想起了二十一年前,师傅就是从这条路上,把他从襁褓中抱上了山。
他想起了无数个清晨和傍晚,他跟在师傅身后,从这条路上去镇上采买,又从这条路回到那个破败却温暖的家。
这条路,是他的来路,也是他的归途。
良久,玄子叶才缓缓转过身,面向玄明。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后退一步,对着眼前这位满脸急切的铁血老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道家稽首礼。
“师叔。”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您的好意,子叶心领了。”
玄明眉头一皱,刚想开口,却被玄子叶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但是,我不能走。”
“为什么!”玄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解,“你这孩子,怎么也跟你师傅一个臭脾气!师叔难道会害你吗?京城有什么不好?你到底在固执什么!”
玄子叶抬起头,迎着玄明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平静。
“师叔,京城很好,您为我安排的路,也很好。好到……子叶受之有愧。”
“但那不是我的道。”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师傅羽化前,曾问我,何为道士。”
“我当时说,道士就是念念经,画画符,混口饭吃。”
玄子叶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错得离谱。”
“师傅告诉我,国之将亡,何以家为?当年,师公和师叔祖们,烧了千年道观,脱下道袍,毅然下山。他们用鲜血和生命守住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亭台楼阁,而是我道门的气节。”
“师傅也告诉我,乱世道士下山救世,盛世道士归隐深山。他守着这座破观几十年,守的不是孤寂,不是清贫,他守的……是咱们道门的根!”
“这云台观,在您看来,是破观,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在我心里,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了师傅几十年的心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留着他的脚印。”
“您说,等我学成了,用您的关系,帮我把道观修成全国第一。可那样的道观,还是云台观吗?那只是一个用钱堆出来的,富丽堂皇的空壳子。里面没有师傅的魂,也没有我们道门的根。”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坚定,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可动摇的誓言。
“师傅的遗命,是让我重修云台观,不是重建。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他要我用自己的手,在这片他守了一辈子的地方,一砖一瓦,把道观重新立起来!他要我用自己的脚,从这条山路上,把道门的香火,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出来!”
“这,才是传承!”
“这,才是我的道!”
一番话说完,夜风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玄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劈中,呆立当场。
他看着那张在车灯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看着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清澈而执拗的眼睛。
恍惚间,眼前的少年,和几十年前,那个在茅山之巅,面对着鬼子招降,傲然说出正邪不两立的大师兄的身影,缓缓重合。
一样的眼神。
一样的倔强。
一样的……宁折不弯的脊梁骨!
他本以为,大师兄的死,代表着老一辈道门风骨的终结。
他本以为,自己找到的,只是一个需要庇护和教导的遗孤。
他错了。
大错特错!
大师兄不是在守着一座破观等死,他是在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十年,呕心沥血,为他们这个凋零的师门,淬炼出了一颗最璀璨、最纯粹的火种!
这孩子,不是他的累赘,不是需要他去弥补愧疚的对象。
他是希望!
是他们茅山上清派,在断绝了几十年后,唯一的、真正的传人!
想通了这一层,玄明那颗被愧疚和悲伤填满的心,瞬间被一股无法形容的狂喜和激动所取代。
他看着玄子叶,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那双看惯了生死、指挥过千军万马的虎目,再一次,毫无征兆地红了。
但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是喜悦的泪,是看到道门后继有人的……欣慰的泪!
他突然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按在玄子叶的肩膀上。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玄子叶的骨头捏碎。
可玄子叶没有躲,只是挺直了胸膛,任由师叔那股混杂着激动、欣慰、骄傲的复杂情绪,通过手掌,传递过来。
好……
玄明沙哑地吐出一个字。
随即,他像是卸下了心中最沉重的枷锁,仰起头,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苍凉而雄浑,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惊得林中宿鸟扑棱棱飞起。
他笑着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是在擂鼓。
“不愧是我师兄的弟子!不愧是我茅山的传人!有种!有骨气!”
他用力地拍着玄子叶的肩膀,那力道,拍得玄子叶龇牙咧嘴,却也让他感受到了这位铁血长辈发自内心的认可和喜悦。
“大师兄啊大师兄!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玄明仰天大喊,像是在对着夜空中某个看不见的灵魂倾诉,“你的道,没有断!我们茅山的根,还在!还在啊!”
他喊着,吼着,将几十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对道门衰落的所有不甘和遗憾,全都宣泄了出来。
旁边的警卫员,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他跟随首长多年,从未见过首长如此失态,如此……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玄子叶静静地看着他,眼圈也红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地被这位师叔所接纳。
不是作为一个需要怜悯的晚辈,而是作为一个可以与他并肩,共同扛起道门未来的……同道。
笑了许久,哭了许久,玄明才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重新看向玄子叶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里面不再有居高临下的安排和规划,取而代之的,是平等的尊重,和长辈对晚辈最纯粹的欣赏与支持。
“好小子。”他重重地吐出三个字,然后松开了手,“你说得对,是师叔想岔了,是师叔着相了。”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那辆代表着权力和舒适的红旗轿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你说得对,道,要一步一步走出来。”
他大步走到那条崎岖的山路前,对着身后还在发愣的警卫员,下达了一个让他震惊的命令。
“你,开车回去,告诉他们,我接下来一段时间,就在这山上住了!所有的事情,让老周和小林他们处理!”
“首长!这怎么行!”警卫员急了,“这里的条件……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比你这小子还好!”玄明眼睛一瞪,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又回来了,“当年在雪山草地,比这苦一百倍的地方我都睡过!执行命令!”
“是!”警-卫员一个立正,不敢再多言。
玄明转过头,看向玄子叶,脸上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
“小子,愣着干什么?”
带路!
“师叔倒要上去亲眼看看,我那大师兄,究竟给我们道门,守下了一个怎样的家!”
玄子叶看着眼前这位说一不二的老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第一个踏上了那条通往山上的小路。
玄明紧随其后。
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将军,脱下了那身象征着地位的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迈开步子,走得虎虎生风,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勉强。
警卫员站在车旁,看着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昏暗的月光下,沿着那条几乎被遗忘的山路,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的密林中。
独留下他一个人,和那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红旗轿车,在山风中凌乱。
上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几十年无人修缮,原本的石阶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残缺不全,上面布满了湿滑的青苔,两旁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不时有不知名的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玄子叶在前面,用手拨开挡路的荆棘和枝叶,走得轻快而平稳。
玄明跟在后面,虽然体力不减当年,但毕竟年纪大了,又是穿着皮鞋,没走多久,呼吸就变得有些粗重。
可他一声不吭,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坚定地往上走。
每走一步,他心中的愧疚就加深一分。
他走得都如此艰难,那大师兄,还有子叶这孩子,这几十年,又是如何日复一日地走在这条路上的?
他们挑水,他们砍柴,他们下山采买……
玄明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前方终于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片平地,和一片笼罩在月色下的、破败的屋檐轮廓。
云台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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