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依言退出了文华殿,沿着宫道默默行走,脚下白玉阶才扫净,很快又覆上一层薄雪。
远处有几个太监正费力地清除着积雪,宫墙殿宇皆是一片银装素裹。
他无心赏景,父亲强忍泪水的侧面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就这么一路沉思着,他来到了乾清宫西暖阁。
掀开厚重的门帘,暖融的气息立刻将他包裹,与外间的寒冷判若两个世界。
炭盆烧得正旺,皇祖父并未像往常那样批阅奏章,而是盘腿坐在暖榻上,正在闭目养神。
朱允熥刚要上前行礼,吴谨言悄步进来,躬身禀道:“皇爷,长兴侯耿炳文,及宋国公府冯诚,于宫门外候见。”
朱元璋眼皮未抬,淡淡道:“传。”
朱允熥便静立一旁等候。
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年过五旬,身形挺拔,身着侯爵常服,眉宇间却自带沉毅。
朱允熥知道,这便是长兴侯耿炳文,以善守闻名,为人刚正忠诚,是皇祖父极为信赖的老臣。
耿炳文与冯诚先行大礼参拜朱元璋。
耿炳文起身后,再次躬身,向朱允熥行礼:“臣,参见皇孙殿下。”
朱允熥不待他拜下,已快步上前,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臂:“耿公国家柱石,不必多礼。”
耿炳文顺势站直,道了一声谢。身后的冯诚也要行礼,同样被朱允熥及时扶住。
朱元璋事无巨细对耿炳文交代了一番,足足说了两三刻钟,最后说道:
"去吧,好好跟老二讲一讲,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就在耿炳文即将退出暖阁之时,朱允熥忽然开口:“长兴侯,请您留步。”
朱元璋抬眼问道:“允熥,你还有什么事?”
朱允熥答道:“尚炳骤逢大变,惶恐难安。孙儿想修书一封,由长兴侯带去。"
朱元璋点了点头,内侍立刻备好纸笔。
朱允熥走到书案前疾书,不过片刻就写好了。他小心吹干墨迹,装入信封封好,双手递给耿炳文。
待耿炳文与冯诚退出,朱元璋慢悠悠地问道:
“允熥啊,你都跟尚炳说了些什么?”
朱允熥恭敬回答:
“孙儿在信中告诉尚炳,长兴侯忠心体国,要他务必敬之如师。府中庶务不必过分忧心,自有长兴侯料理。最要紧的是修文习武,磨砺己身。秦藩是天下第一雄藩,望他振作精神,将秦藩支撑起来。”
朱元璋频频点头,
"嗯,不错,像个当哥哥的样子。等耿炳文到了西安,冯胜和徐辉祖,就会把你二叔押回南京来。你说,等他回来了,咱该怎么处置他?”
朱允熥沉吟片刻,说道:
“二叔对抗钦差,藐视君父,削官夺爵,圈禁凤阳,亦不为过。然而国法之外,尚有天伦。二叔回京后,皇祖与父王自会亲自教导。
只要二叔肯真心悔悟,可在宫城左近,为二叔另赐清净府邸,隔绝酒色纷扰,日日重温祖训,体念皇祖创业维艰。”
朱元璋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好崽子,跟咱想的一模一样。可是你觉得,以你二叔性子,会认错,肯悔悟吗?若是他回来了,还是顽抗到底,又该如何处置他?”
朱允熥没有丝毫躲闪,答道:
“孙儿方才所言,是给愿意回头的人留的体面路。若二叔连这条路都不愿走,那便是他自己选择了国法,而非天伦。
到那时,皇祖可昭告宗庙,削其爵位,废为庶人,送往凤阳奉养,让他衣食无忧,以终天年。”
朱元璋沉默着。
允熥说的第一条路温情脉脉,合了他这老父亲内心深处的期盼。
可老二在西安敢对着钦差喊打喊杀,敢指着冯胜鼻子骂,要诛他九族。这样一头驴货, 怎么可能一回来就痛哭流涕认错?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朱元璋几乎能想象到那逆子被押回南京时,愤愤不平的模样,恐怕还会梗着脖子质问他这个父亲,为何不替他做主。
想到那个情景,朱元璋便觉得一股怒气顶在胸口,闷得发慌。
他并不是没有给机会,只是那混账铁了心把路走绝了。
假如他肯稍微低一低头,哪怕只是装装样子,自己也能顺水推舟,按允熥说的前一条路,让他在南京城里做个富贵闲人,时常还能见上一面。
可他若是冥顽不灵,就算神仙来了也没有办法。
朱元璋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真走到那一步,那就只剩下允熥所说的最后一条路,关进凤阳高墙。
那是他亲手为宗室罪人设立的地方,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进去,光是想想,心口就像钝刀子割了一下。
可若不如此,国法何存?日后又如何约束其他藩王?
朱元璋沉默了许久,才从无边的悲凉中挣脱出来。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朱允熥身上,这一看,却让他心头微微一动。
不对。
这小子,马上就要行册封大典,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太孙了,就算是强装沉稳,眼底眉梢的喜气也该是藏不住的。
可允熥此刻,规规矩矩地站在下首,眉眼低垂,非但没有半分喜色,周身反而萦绕着浓浓们沉郁之气。
“允熥!”
"孙儿在!"
“咱瞅着你,从进来到现在,就没个笑模样。怎么,马上要当皇太孙了,心里不痛快?还是谁惹着你了?是不是你爹,刚才又训斥你了?”
朱允熥摇了摇头,低声道:“父王没训斥孙儿。他又不像皇祖父您,动不动就骂人……”
“嘿!你个臭小子!”
朱元璋被他这话逗得哭笑不得,扬手要给他个板栗。
“还敢编排起你爷爷来了!咱问你正经的,天大的喜事临门,你在这儿耷拉着脸给谁看?”
朱允熥眼圈不知何时已经通红。
“刚才,父王把孙儿叫到文华殿训话,孙儿一直跪伏在地上听,后来,后来孙儿抬起头…"
他停了下来,仿佛那个画面再次刺痛了他。
“孙儿看见、看见父王他…哭了。”
朱元璋怔住了。
在这一刻,朱允熥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他向前疾走两步,一头扑进朱元璋怀里。
“爷爷,我看见爹哭了,我心里我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原来是这样。
不是因为挨了骂,而是因为,看见沉稳能忍的太子爹,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这一刻,朱元璋什么都明白了。
他抱着怀中哭泣的孙子,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发呆。
这孩子,懂得为至亲之泪而心痛。
把江山交到他手里,算是交对了地方。
朱元璋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朱允熥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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