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事阁的焦木残垣尚未清理干净,空气中仍弥漫着烟熏火燎的呛人气息。那场意图扼杀《江山图》于摇篮的卑劣火攻,虽以失败告终,却留下了一片狼藉与刻骨的警示。禁卫的巡逻愈发森严,进出千绣苑的盘查严格了数倍,一股压抑的愤怒与后怕在苑内弥漫。
然而,比修复屋舍、加强守卫更迫在眉睫的,是工程本身面临的巨大危机。大火虽被及时扑灭,萧惊寒亦冒险抢出了最核心的笔记与部分绣样,但绘事阁西侧存放的大量辅助资料——各地进献的详尽风物草图、山川脉络的局部放大图、乃至许多绣娘根据底稿绘制的色彩小样——却已化为灰烬。这些资料是墨线底稿的血肉补充,是万千绣娘将平面线条转化为立体绣品的至关重要的参考依据。
没有它们,仅凭那幅宏大的主底稿,许多细节将无从把握,地域特色难以精准呈现,整个工程的进度和质量都将受到严重影响。工坊内,原本热火朝天的景象蒙上了一层阴影,绣娘们对着绣绷,时而蹙眉,时而搁针,进展明显迟缓下来。一种无声的焦虑,如同蔓延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缺少了滇南蝴蝶泉的泉眼细节图,水流的动态根本无从绣起……”
“陇西那段长城的烽火台规制,我记得草图上有标注,现在全忘了……”
“江南水乡的乌篷船样式,各个河段都有细微差别,原稿一烧,这可如何是好?”
低语声在工坊间流传,带着无奈与焦急。
苏清辞将自己关在临时辟出的静室中,面前摊开着萧惊寒拼死抢救出来的核心笔记和那些边缘焦黄的绣样。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纸页,目光沉静,却深不见底。她知道,自己是这个工程的主心骨,此刻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慌乱。
“师父,各工坊都来问,缺少的图样该怎么办?是否要行文各地,请他们重新绘制进献?”秋韵轻声禀报,眉宇间满是忧色。
重新绘制?谈何容易!且不说耗时漫长,许多细节乃是画师亲临实地观察所得,时过境迁,心境不同,能否还原尚且两说,更会严重拖延工程进度,打击众人士气。
苏清辞缓缓抬起头,窗外天光映照着她清瘦却异常坚定的侧脸。“不必。”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传话下去,让各工坊将缺失的图样名称、关键细节疑惑,一一列明呈报上来。明日辰时,集贤厅,我为他们补全。”
秋韵愕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补全?那些浩如烟海的细节图样,师父竟要凭一己之力补全?
消息传出,千绣苑内一片哗然。有人难以置信,有人将信将疑,更多人是抱着一线希望。花想容与婉娘闻讯赶来静室。
“清辞,此事非同小可。”花想容语气凝重,“那些细节图样何止千百,你虽过目不忘,但……”她未尽之语充满担忧,人力有时而穷,她怕苏清辞担下这不可能完成的重任,若最终无法实现,将对她的威望造成毁灭性打击。
婉娘也忧心忡忡:“是啊,苏大家,不如我们从长计议。或许可以召集当初参与绘制的画师,看能否回忆……”
苏清辞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淡,却仿佛能驱散阴霾。“花姨,婉娘,不必担心。我既开口,便有把握。”她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它们,都在这里。”
她闭上眼,脑海中仿佛展开了一幅无边无际的画卷,不仅仅是那幅主底稿,数月来,她在绘事阁内翻阅、审核、推敲过的每一张草图,每一个标注,甚至画师们讨论时随手记下的旁注,都如同镌刻般清晰。这种近乎天赋异禀的记忆力,曾助她编纂《绣典》,洞悉微妙绣纹,此刻,成了挽救危局的关键。
这一夜,静室的烛火彻夜未熄。苏清辞对照着各工坊呈报上来的缺失清单,闭目凝神,脑海中飞速检索着对应的图像。秋韵和知微在一旁伺候笔墨,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次日辰时,集贤厅内人头攒动,几乎所有绣娘和画师都到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厅前那张巨大的梨木画板上。萧惊寒亦悄然立于厅柱旁,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
苏清辞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缓步走上台前。她面色略显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诸位,”她开口,声音因熬夜而略带沙哑,却异常平稳,“我知道大家心中所急。现在,我们便开始。”
她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拿起第一张清单。“江南工坊,缺失太湖西山岛缥缈峰泉眼细节图。”她执起炭笔,甚至没有片刻思索,便在铺好的宣纸上飞速勾勒起来。笔尖沙沙作响,山石的纹理,泉水的奔涌轨迹,甚至旁边一株古松的虬枝姿态,都以惊人的准确度再现纸上,与记忆中原图分毫不差!
“陇西工坊,缺失金城关烽火台西南角砖石排列图。”她换了一张纸,笔走龙蛇,长城的垛口、女墙、射孔的细节,包括几处因年久失修而产生的细微裂痕,都清晰呈现。
“蜀中工坊,缺失剑门关猿猱道旁古藤缠绕形态图。”
“岭南工坊,缺失丹霞地貌赤壁丹崖的色斑分布示意图。”
……
她语速平稳,手下如飞。一张张白纸被迅速画满,然后由秋韵和知微取下,传递给下方对应工坊的绣娘。起初,厅内还有窃窃私语,但随着一张张精准无误的图样不断传出,声音渐渐消失了,只剩下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和难以置信的目光。
她不仅画出了地形地貌,连色彩的浓淡层次、光影的明暗变化,都用细密的注释标注在一旁。她甚至能指出某处细节在原稿中与另一处区域的关联,提醒绣娘注意整体气韵的衔接。
时间一点点过去,画板前的纸张堆起了厚厚一摞。苏清辞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执笔的手腕也因高速持续的勾勒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始终专注,落笔没有丝毫迟滞。
当最后一张清单上的图样——一幅表现漠北草原上敖包经幡在风中卷动形态的复杂图示——完美呈现在纸上时,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彻底震撼了。这已不仅仅是记忆力好,这简直是神迹!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一声压抑的啜泣响起,随即,如同堤坝决口,许多绣娘都忍不住落下泪来。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绝处逢生的激动,更是对眼前之人近乎虔诚的敬服。
冯嬷嬷老泪纵横,捧着那张珍贵的烽火台图样,喃喃道:“活了……咱们的《江山图》,又活了!”
云裳紧紧攥着泉眼细节图,看着台上那道略显单薄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身影,哽咽着说不出话。
花想容长长舒了一口气,与婉娘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如释重负与难以言喻的骄傲。
萧惊寒默默走上前,将一杯温热的参茶递到苏清辞手中,低声道:“歇一歇。”
苏清辞接过茶杯,指尖冰凉。她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泪中带笑的脸,看着他们手中失而复得的希望,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浅而真实的笑容。
“图稿已全,诸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心中,“让我们继续吧。”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然而,就是这句话,如同春风化雨,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千绣苑上空的所有阴霾。
绣娘们珍重地捧着那些墨迹未干的新图样,如同捧着绝世珍宝,纷纷返回各自的工坊。很快,那熟悉的、充满生机的针线声便再次响起,比以往更加坚定,更加充满力量。
一场足以导致工程停滞甚至夭折的危机,就在苏清辞这堪称奇迹的“过目不忘”之下,被硬生生扭转。她不仅重现了图稿,更重塑了所有人的信心。
经此一役,“绣针仙子”苏清辞在千绣苑内的威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众人皆知,只要有她在,这《大靖江山图》,便一定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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