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地底唯一的主旋律,浓稠、窒息,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息。唯有脚下暗河永无休止的奔腾咆哮,如同这片死寂国度不甘沉默的脉搏,轰鸣着,撞击着王默然的耳膜与心神。他再一次从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挣扎上岸,瘫倒在粗粝的岩石上,左臂传来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带起一阵血腥味的咳嗽。
鼠穴前那无数贪婪猩红的眼眸,那汲取死气转化能量的诡异板块,依旧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这地底世界的光怪陆离,不断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然而,与之前纯粹的惊悸不同,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困惑与探究的思绪,开始在他心底滋生。
“哼,区区浊煞衍生物,便扰得你道心不稳?现凡界法则扭曲,能量洄涌而无序,滋生此等孽物,实属寻常。”混元老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股子居高临下的意味却没减少分毫,“若在吾那时,天地清宁,灵元有序,岂容此等污秽猖獗?”
王默然剧烈地喘息着,意识中的回应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老混,您说法则扭曲,能量无序。可我看到的,更像是一种…过于‘旺盛’而失控的力量。就像一条原本温顺的江河,突然因为暴雨而水位暴涨,堤坝溃决,泛滥成灾。水还是水,只是变得狂暴,难以驾驭。您所说的‘清宁有序’,难道不也是一种…被约束后的平衡状态吗?”
混元老祖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冷哼道:“强词夺理!天地法则,乃万物运行之根基,岂是凡俗水患可比?法则健全,则灵元温顺,滋养万物;法则残缺崩坏,则能量失控,反噬众生!此乃天道至理!”
“天道至理?”王默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混杂着痛苦与讥诮的笑,“老混,人皇未斩界那个时代,凡人仰望修士,觉得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便是天道,修士觉得凡人手无缚鸡之力,视凡人如蝼蚁,也是天道。可我自小从凡界出生,凡人靠着自己研究出来的‘物理’、‘化学’“量子力学”等学科,一样能飞天遁地,甚至能造出毁天灭地的武器。我们管那叫科学,叫认识世界、利用世界的规则。你说,这算不算是另一种‘修行’?另一种理解并利用‘法则’的方式?”
他顿了顿,忍着左臂的抽痛,继续道:“就好比光,我们既知道它像波一样传播,干涉衍射,又知道它像粒子一样,能打出光电效应。它同时具备两种看似矛盾的属性(波粒二象性), 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这算不算是某种…微观层面的‘法则’体现?还有那可控核聚变,追求的是在常温下重现太阳的力量,这算不不算是一种…凡人对极致能量的‘驯服’尝试?虽然很难,几乎像是要突破某种…桎梏。”
混元老祖沉默了,良久才语气复杂地开口:“…凡俗智慧,竟能窥探至此?倒是小觑了。然则,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我虽然不懂尔等所说的波粒、核聚变,但此间根源,或许便触及世界运行法则深层之秘。尔等之术,虽精巧,但在我看来却似隔靴搔痒,未得本源。而修行之道,乃是直接以己身契合天地,感悟法则运转,引力量为己用,乃是由内而外,直指核心。二者路径不同,境界殊异。”
“由内而外,直指核心…”王默然喃喃重复了一句,眼神微亮,“所以,修炼自身,强大体魄和精神,就是为了能更好地成为那个‘观察者’和‘干涉者’,去直接感知和影响更深层的规则?那所谓的瓶颈、桎梏,就像是科学研究里遇到了无法突破的理论或技术难题,是因为当前的‘认知工具’——也就是自身修为——还不够强,或者…这个世界本身的‘规则集’就不完整,存在‘漏洞’或‘悖论’?”
“呃…可…可以如此理解。”混元老祖似乎被王默然这套用科学概念类比修炼的说法弄得有些卡壳,但还是勉强认同了,“法则不全,则前路断绝,或险象环生,如履薄冰。汝感觉修行艰难,瓶颈坚固,便有此故。而汝体内那扇‘门’后之力,古老而奇特,似与当前修炼格格不入,欲破极,恐需寻非常之道。”
“非常之道…”王默然低头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又看了看怀中那几块给他带来一丝清凉安宁的青鎏铁碎屑,“或许,就得从这些看似‘污秽’、‘狂暴’的能量里,找到能为我们所用的‘非常’之法。”
理念的碰撞暂告一段落,生存的压力重新成为主导。他挣扎着起身,继续沿着暗河向下游跋涉。怀中的青鎏铁微微散发着凉意,勉强压制着伤势和那诡异的饥渴。
越往下游,人工建筑的痕迹越发密集清晰。断裂的钢筋、扭曲的金属框架、大片凝固的水泥残块…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有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陈旧的铁锈味和一种淡淡的、难以名状的化学试剂残留的气息。
最终,暗河流入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地下空间。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但已被人类的工业造物彻底改造和填充。庞大的混凝土平台如同巨人的阶梯层层错落,其上矗立着沉默的巨型反应罐、断裂的传送带廊桥、锈蚀得如同抽象雕塑般的钢架结构。一切都覆盖着厚厚的、饱经岁月和水汽侵蚀的锈迹与尘垢,许多部分已经坍塌、扭曲,与原本的岩壁融为一体,形成一幅无比宏伟、破败、充满后现代绝望感的工业废墟画卷。头顶极高处,是破损不堪的巨型金属穹顶,如同被撕裂的苍白天空,冰冷的水滴持续从裂缝中坠落,在空旷死寂的空间中敲打出单调而永恒的回响。
王默然站在入口,被这景象所震撼。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片锈蚀的海洋。
脚下的“地面”是厚厚的、混合了铁锈粉末、淤泥和不明化学残留物的沉积层,踩上去软腻而令人不安。他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手紧握那根锈蚀但结实的钢钎,一手提着那盏依靠手动发电勉强提供昏黄光线的野营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这些沉默的钢铁巨兽,在微弱光线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将闯入者吞噬。精神力感知范围内,除了无处不在的、狂暴而混乱的地脉能量背景辐射,暂时没有发现其他活物的迹象。
他开始了搜寻,像一个在最危险垃圾场里刨食的拾荒者。大部分设备都已彻底锈死,一碰就掉渣,或者被厚厚的、难以清理的污垢覆盖。
在一个半塌陷的、像是工具间或维修配电站的小房间里,他有了第一个像样的收获。一个倒下的金属工具柜里,大部分工具都已与锈迹融为一体,但他却从一堆废铁里,刨出了一把材质极佳、仅有些许浮锈的大型活动扳手,沉甸甸的,手感扎实。更重要的是,在角落一个密封性意外良好的小铁盒里,他发现了几卷未老化的绝缘胶布、一捆仍然坚韧的高强度尼龙绳,以及一小罐针对金属防锈的润滑喷剂!
这些东西,在眼下这处境,堪称无价之宝。他仔细地将它们收入行囊。
继续探索,在一个标识模糊、像是临时仓库的隔间里,他找到了食物——几个锈迹斑斑但罐体未破的军用罐头。撬开一个,里面是凝固的油脂和肉质,气味古怪但未见腐败。他谨慎地尝了一点点,确认无毒后,小心收好。这是维持生命的关键补给。
最大的发现,是在一个相对完好的、标有“应急物资”的厚重金属壁柜里。柜门被锈死了,他用钢钎和新得的扳手轮番上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将其强行撬开。
柜内物品让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一套半旧但整体完好的重型防化服(虽然对于能量冲击防护未知,但物理防护和过滤功能极佳)、数块尚未变质的压缩能量棒、一个内容物部分过期的军用急救包(止血带、纱布、缝合针线、消毒水仍可用)、大功率手持短波信号发射器(其通讯功能在复杂地下环境可能近乎无用),以及——又一个手动发电的强光探照灯,功率比他的野营灯大得多!
他奋力摇动手柄,探照灯射出一道刺目的光柱,瞬间撕裂了大片的黑暗,将远处扭曲的钢铁结构照得清晰可见!这巨大的光明白刃,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探索资本。
借着强光,他最后在柜底发现了一本用厚油布包裹的《第七区地下管网及设施综合维护手册》。翻开手册,里面是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地下结构图、管线走向、设备编号甚至部分区域的施工笔记!
这不仅是地图,更是一座信息宝库!
王默然压抑住激动,刚将手册收好,目光却被柜内壁一张几乎脱落、泛黄严重的旧报纸吸引。报纸日期模糊,但一条关于“青甸洼工业区纳税创新高,首批‘农民企业家’受表彰”的报道配图却格外刺眼。
照片上,一群穿着不合身西装、脸上堆满夸张笑容、眼神却透着局促和贪婪的男人,正在接受表彰。背景是林立的烟囱和厂房。
看着这张照片,王默然嘴角不自觉地下撇,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源自骨子里的冰冷不屑。
青甸洼。这片因政策和工业而兴,又因资源枯竭和疯狂污染而迅速衰败的土地。他当年被“发配”到这里的派出所,就没少跟这帮乍富忘形、思维却还停留在田间地头的“企业家”及其裙带关系打交道。坑蒙拐骗、目光短浅、排外护短、迷信关系…那种暴发户式的狂妄与深入骨髓的自卑交织的扭曲心态,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和官僚做派,让他这个从城市来的、不懂“规矩”的年轻人处处碰壁,备受排挤。
青甸洼派出所里那套“圈子文化”,论资排辈,欺生压新,和这片土地上曾经的畸形繁荣何其相似!都是一种底层骤然接触巨大资源后,因精神未能同步“富裕”而衍生出的丑陋生态。他对这一切,打心底感到厌烦和蔑视。
如今,这片曾喧嚣一时、承载着无数扭曲欲望的土地,连同其上滋生的所有蝇营狗苟,最终都化为了眼前这片死寂的、被锈蚀吞噬的废墟。
真是…莫大的讽刺。
他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波动压下,注意力回到现实。收获巨大,但此地不宜久留。他背起沉重的行囊,手握扳手,强光探照灯划破黑暗,目光坚定地投向废墟更深处。
修炼——修的是己身,炼的是意志,认知的是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他手中的工具和心中的思考,都已更胜往昔。
他不仅要活下去,更要弄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以及…自己未来的路,究竟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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