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的“聚财坊”赌场,灯笼红得像淌血的舌头。骰子在骨盅里撞出脆响,混着赌徒的嘶吼和女人的浪笑,把空气搅得又腥又腻。杜月笙站在对过的烟馆门后,指间夹着的烟卷烧到了尽头,烫得指腹发麻——他看着赌场老板金三爷,正把个输光家产的汉子往柱子上撞,那汉子的婆娘跪在地上,旗袍被扯得露出肩膀,哭喊声被骰子声吞得只剩半截。
“这金三爷原是巡捕房的包打听,”阿笙往手心啐了口,声音压得比烟馆的烟还沉,“上个月用枪指着原主胡老板的脑袋,硬抢了这赌场。胡老板不服,被他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仁济医院,药钱都凑不齐。”
赌场里,金三爷正用象牙牌九扇着风,牌面上的“至尊宝”被他摩挲得发亮。他脚边跪着个穿长衫的男人,是附近布庄的王掌柜,昨天夜里被伙计勾着来赌,一夜输光了进货的本钱,此刻正被金三爷的人用烟杆戳着脸:“王掌柜,要么把布庄抵给我,要么让你那如花似玉的闺女来赌场陪酒,二选一,别耽误我发财。”
王掌柜的闺女巧儿,正被两个壮汉堵在楼梯口,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滚出几件绣活——那是她熬夜绣的手帕,本想换钱给爹填窟窿。其中个壮汉伸手去摸她的脸,被巧儿一口咬在手腕上,血珠滴在绣着并蒂莲的帕子上,红得刺眼。
“小娘们还敢咬人!”壮汉甩开巧儿,抬脚就要踹,却被突然飞来的茶碗砸中膝盖,疼得单腿跪地。
杜月笙不知何时走进了赌场,青布长衫扫过满地的烟蒂,他捡起巧儿掉在地上的帕子,指腹抚过那朵染血的并蒂莲:“金三爷的场子,现在连女眷都敢动了?”
金三爷抬眼斜睨他,三角眼在烟圈里眯成条缝:“我当是谁,原来是杜先生。怎么,您也想玩两把?还是说,看上这小娘们了?”他把象牙牌九往桌上一拍,“这赌场现在是我的地盘,规矩我定,想带人走,得问问我手里的家伙答应不答应。”
他身后的弟兄们“唰”地掏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杜月笙。有个赌徒想趁机溜,被一枪托砸在腰上,疼得蜷缩在地上,没人敢再动。
杜月笙把帕子递给巧儿,声音比赌场的冷气还凉:“上个月你用巡捕房的名义,在码头扣了我三船货,说是‘查禁私烟’,转头就运去了东洋人的仓库。这事要是让总巡捕知道,你这包打听的差事,怕是要换成牢饭了。”
金三爷捏着牌九的手猛地收紧,牌角硌进肉里。他扣货的事做得极隐秘,怎么会被杜月笙知道?额头上的汗瞬间冒了出来,顺着脸颊流进领口,黏得像块膏药。
“杜先生说笑了,”他强装镇定,给弟兄们使了个眼色,“都是道上的朋友,何必把话说得这么僵?我这就放了王掌柜父女,再备上两桌酒,就当给您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杜月笙走到那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汉子身边,把他扶起来,“这赌场,原是胡老板的产业,你霸占了一个月,该还了。”
金三爷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手里的牌九“啪”地拍在桌上:“杜月笙,别给脸不要脸!我背后是特高科的张翻译,你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
这话刚落地,赌场的后门突然被撞开,十几个穿短打的汉子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拄着拐杖的胡老板。他断腿还没好利索,却拄着拐杖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金三爷,你说的张翻译,是不是上周被我儿子绑了的那个?”
金三爷的脸“唰”地白了。胡老板的儿子在游击队,上个月确实绑了张翻译,要不是他从中斡旋,张翻译早就成了枪下鬼。这事是他最大的软肋,怎么会被胡老板知道?
“你……你们串通好的?”金三爷的声音发颤,手里的枪都快握不住了。
“串通?”胡老板冷笑一声,拐杖往地上一顿,“我们是在替天行道!你用枪指着我脑袋抢地盘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赌场里的赌徒们突然炸了锅。原来这些天金三爷逼着他们签的“借据”,全是高利贷,利滚利早就翻了十倍。此刻见金三爷要垮,都红了眼,抄起板凳、酒壶就往他的人身上砸。
“把他的账本抢过来!”有人喊了一声,众人顿时涌向后台。金三爷的账房先生想把账本烧了,却被巧儿一把夺过,举过头顶喊:“大家快看!他把我们的钱都送给日本人了!”
账本上记着“今送东洋友人鸦片三百箱”“收军火款五千大洋”,墨迹还没干。赌徒们看得目眦欲裂,有个曾被日本人害死儿子的老汉,抓起骰子盅就往金三爷头上砸:“你这汉奸!我打死你!”
金三爷被砸得满脸是血,想开枪,却被冲上来的汉子们按住,枪被夺下来,枪管插进了他自己嘴里。他看着那些曾经对他点头哈腰的赌徒,此刻都红着眼要撕碎他,突然吓得尿了裤子,腥臭味混着烟味,在赌场里弥漫开来。
巡捕房的人赶来时,看到的是群愤怒的百姓围着个瘫在地上的汉子,账本被传阅着,每页都引来一阵唾骂。带队的探长看着胡老板递来的枪伤鉴定,又看了看账本上的记录,二话不说就把金三爷拖走了,拖过的地面上,留着道长长的尿痕。
“杜先生呢?”探长四处张望,却只看到赌场门口的红灯笼被人扯了下来,扔在泥水里,像条死透的舌头。
日头偏西时,胡老板让人把赌场的牌子摘了,换上“平民茶馆”的木牌。巧儿带着女眷们打扫卫生,把那些肮脏的赌具堆在院子里,浇上煤油烧了,火苗蹿得老高,像在烧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
胡老板坐在门槛上,摸着自己的断腿,看着杜月笙送来的药,突然老泪纵横:“我守这地盘半辈子,守的不是能赢钱的骰子,是街坊们能安心喝茶的板凳。”
阿笙找到杜月笙时,他正站在黄浦江边,看着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先生,那赌场算是回来了。”
杜月笙把烟蒂扔进江里,看着它被浪头卷走:“不是回来,是换了个活法。”他望着远处茶馆亮起的灯光,“这地盘就像那骰子,你想靠它赌人心,迟早会输得精光;你若用它换人心,才守得住根。”
夜里,茶馆的灯亮得温暖。胡老板在给街坊们沏茶,巧儿在教孩子们绣手帕,曾经的赌徒们聚在一桌,说要凑钱帮王掌柜把布庄赎回来。骰子被扔进了江里,换成了算盘,噼里啪啦打得比骰子声更实在。
而在巡捕房的牢房里,金三爷抱着铁栏杆哭。他想起自己刚当包打听时,胡老板还请他喝过茶,说“赌场不如茶馆,暖人心”。那时他只当是废话,现在才懂,有些地盘靠枪杆子抢不来,靠骰子压不住,得靠实打实的人心,一砖一瓦地垒,才垒得稳,守得牢。
茶馆的笑声飘出老远,混着黄浦江的浪声,像在说:这世上最硬的地盘,从来不在枪杆子底下,在人心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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