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河县招待所，已是晚上八点多。随行的县府办工作人员安排好了晚餐，但气氛明显压抑。王县长等人勉强陪着吃了点，便借口有工作陆续离开了。偌大的包厢，最后只剩下调研组几位成员和我这个联络员。
沈墨吃得很少，也很安静。其他几位调研组成员显然以她马首是瞻，见她不多言，也都默默用餐。
饭后，沈墨对我说：“林秘书，麻烦你把今天下午村民反映的情况，以及我们看到的河道污染照片，整理一份简要的备忘录。另外，帮我找一下清河县近三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以及关于这个‘光华科技’项目的所有公开批复文件，包括环评报告的公示版本。”
“好的，沈处长。我马上去办。”我应道。她的思路清晰，直接指向问题的核心——程序合规性与实际情况的落差。
我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备忘录。将村民反映的征地补偿标准、环评疑虑、上访过程等关键点逐一列出，并附上我手机拍摄的河道照片。同时，通过内部系统，查找沈墨需要的文件。
整理资料的过程，也是我梳理思路的过程。光华科技这个项目，从明面上的手续看，似乎并无太大瑕疵，该有的批复都有。但结合下午村民的控诉和那条触目惊心的河流，其背后的猫腻几乎呼之欲出。问题可能出在环评报告的真实性，以及征地补偿的执行环节被人做了手脚。
晚上十点左右，我将整理好的备忘录和找到的电子版文件，用U盘拷贝好，送去沈墨的房间。
敲门后，里面传来她清冷的声音：“请进。”
我推门进去，发现她正坐在靠窗的小书桌前，台灯洒下温暖的光晕，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她换下了白天的职业装，穿着一件简单的浅灰色羊绒衫，长发随意披散着，少了几分白天的锐利，多了几分沉静的书卷气。
“沈处长，您要的资料整理好了。”我将U盘放在桌上。
“辛苦了，坐。”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目光却没有离开摊在桌上的一份清河县经济统计年鉴。
我依言坐下，房间里有淡淡的清香，不同于香水的浓郁，更像是某种檀香或书墨的味道，让人心神宁静。
她拿起U盘，插入电脑，快速浏览着我整理的备忘录。房间里只剩下她点击鼠标和键盘敲击的轻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向我：“林秘书，你觉得今天下午的事情，是偶然吗？”
我没想到她会直接问我这个问题，略一沉吟，谨慎地回答：“村民聚集，可能有一定的偶然性，但他们反映的问题，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光华科技的项目，手续看似齐全，但与实际情况对照，存在明显疑点。”
“嗯。”她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你看得很清楚。手续齐全，有时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说明运作这件事的人，很懂规则，也很会利用规则。”
她的话一语中的。我深有同感。
“那依沈处长看，接下来该如何？”我试探着问。我想知道她的底线和目的。
沈墨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规则之内的漏洞，就需要用规则去填补。村民提供了线索，我们看到了疑点，那么，就让该起作用的力量起作用。”她转回头，看着我，“林秘书，你在省委办公厅，应该知道，有些问题，仅仅批转下去，是解决不了的。”
我的心跳微微加速。她这是在暗示我，需要将问题向上捅，或者用更有效的方式推动？她在借助我的渠道？
“沈处长的意思是……”
“我的调研报告，会如实反映在清河县的所见所闻，包括今天下午的突发事件。”她语气肯定，“但报告的形成和递交，需要时间。而有些问题，拖延一天，群众的利益就多受损一天，环境的代价就可能加重一分。”
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U盘，轻轻摩挲着：“你整理的这份备忘录，很清晰。有时候，一些关键的信息，通过合适的渠道，提前抵达关键人物的案头，或许能更快地撬动僵局。”
我明白了。她希望我能利用省委秘书的身份，将清河县的问题，特别是可能存在的程序违规和环保风险，用更直接、更快速的方式，传递给能够干预此事的省领导，比如……宋秘书长，甚至陈书记。而她，则提供她作为部委调研组的权威观察和判断作为背书。
这是一个大胆的建议，带有一定的风险。但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想到下午村民那绝望的眼神，以及那条污浊的河流，我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沈处长。”我深吸一口气，“我会寻找合适的机会，将情况的严重性向上反映。”
沈墨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很好。”她将U盘推回到我面前，“资料你留好。另外，注意一下这个‘光华科技’的股东背景，尤其是……是否有京城的资本介入。”
京城资本？我的心猛地一跳。难道这件事，背后也牵扯到京城的力量？是敌是友？
她还知道些什么？她没有明说，但这句提醒，无疑将问题的层级和复杂性又提升了一格。
“我会留意的。”我郑重地接过U盘。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去考察生态修复示范区。”她恢复了清冷的语调，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年鉴。
“沈处长也早点休息。”我起身告辞。
退出她的房间，走在招待所安静的走廊里，我的心绪难以平静。沈墨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更为复杂的大门。她冷静、果断、洞察力惊人，而且似乎对基层的弊病和背后的权力运作有着超乎年龄的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正义？还是另有深意？她提及的“京城资本”，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这一切都还是谜。
但无论如何，在清河县这件事上，我和她，暂时站在了同一战线。我将U盘紧紧握在手心，里面不仅是一份备忘录，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场未知风雨的前奏。
回到房间，我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打开电脑，开始查询“光华科技”的工商注册信息。当在股东名单里，看到一个名为“京辉投资”的企业时，我的鼠标停顿了一下。
京辉投资，注册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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