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的《削藩策》如同一颗投入朝堂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波澜迅速而猛烈地扩散至整个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三十章奏疏，洋洋洒洒，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它不再是贾谊那般温文尔雅的劝谏，而是一份近乎最后通牒的战争宣言。奏疏中，晁错以无可辩驳的数据和逻辑，剖析了诸侯王坐大之弊，明确提出削减封地、收回铸币煮盐之权、裁撤冗兵等一系列主张，每一项都精准地刺向了诸侯王们最敏感的神经。
文帝刘恒虽未立即下诏施行，但他密召晁错入宫，在宣室殿彻夜长谈的举动本身，已向整个朝野释放出一个强烈而危险的信号：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杜衡（嫪十七）接到的命令，就是这场倾斜的直接后果。他不得不暂时搁置对北方异象的探究，将全部心神投入到另一场同样凶险的战争中——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能尸骨遍野的档案战争。
兰台中，关于吴、楚、赵、胶西等强藩的卷轴浩如烟海，堆积如山。这些竹简记录了他们从受封之日起，数十年的点点滴滴。杜衡的任务，就是从这片看似平淡无奇的文字海洋中，筛选出足以构成“罪证”或至少能削弱其道义优势的“盐粒”。他需要做的，不是凭空捏造，而是将那些被时间遗忘、被刻意掩盖的真相，重新打捞出来，磨成锋利的粉末，准备撒向诸侯王的伤口。
他的第一个目标，也是最关键的目标——吴王刘濞。
这位高帝的侄子，坐拥东南三郡五十三城，境内有章郡的铜山，东临大海，凭借“铜山煮海，富可敌国”的雄厚财力，早已是国中之国。其世子当年在长安与当时的太子刘启（即当今太子）下棋时发生争执，被太子提起棋盘失手打死，这桩旧怨如同深埋地下的毒瘤，早已腐烂流脓。
杜衡在尘封的卷宗里，花费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拼凑出当年事件的模糊轮廓。他找到了一份廷尉府存档的口供副本，上面记录了吴国随行官吏的悲愤控诉，以及太子刘启事后的惊慌与文帝的赔罪。他还找到了一份来自吴国的上计簿，其中一笔巨额的“抚恤金”支出，用途语焉不详，但时间恰好在世子死后不久。这些，都是仇恨的种子。
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吴国官吏逾制、私下扩军的零星证据。一份来自吴国内部的驿传副本中，提到了“新募锐士三千人，驻扎铜陵”，名义上是“护卫铜山”，但一支远超诸侯王护卫规模的军队，其用心不言而喻。另一份关于吴国船只建造的档案中，记录了数十艘“楼船”的建造计划，其规模之大，已远超内河航运所需，更像是用于水战的战舰。
这些材料，每一份单独看，都可以被解释为“加强地方治安”或“发展水运”。但当杜衡将它们与吴王刘濞的财富和仇恨串联起来时，一幅蓄谋已久的叛乱蓝图，便在纸上若隐若现。
相比于吴王的深藏不露，楚王刘戊则要直白得多。这位楚元王的孙子，淫暴无行，在国内为所欲为，早已怨声载道。记录其劣迹的竹简相对较多，也更容易查找。杜衡找到了一份来自楚国中尉的密报，详细描述了楚王如何为薄太后服丧期间私奸，以及在宫中举行淫乱宴乐的丑行。他还找到了几份楚国儒生的上书，痛斥楚王“不敬宗庙，残害忠良”，而这些儒生，后来大多被以各种罪名下狱处死。
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等人，亦各有不法阴事。赵王与匈奴暗中勾结，互市马匹；胶西王则巧立名目，鱼肉百姓，其贪暴之名，早已传遍青州。
杜衡将这些材料分门别类，用最冷静、最客观的笔触谨慎摘要，隐去所有推测，只留下事实。他知道，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记录，一旦被晁错那如刀的笔锋用于朝议，便可能成为点燃整个帝国火药桶的火星。他每递送一份摘要，都感觉自己亲手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又添上了一铲干柴。
朝堂之上，气氛日益紧张，仿佛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
以丞相申屠嘉、将军窦婴等为代表的开国元老及老成持重之臣，虽知诸侯为患，但多主张缓图。他们经历过秦末的战乱和汉初的动荡，深知天下初定，百姓最怕的就是兵戈再起。他们担忧激变，认为文帝的怀柔之策虽慢，却能维系帝国的表面和平。
而晁错身边，则聚集了一批如袁盎等年轻气盛的郎官博士。他们饱读诗书，满怀理想，眼见诸侯王日益骄横，国法废弛，恨不得立刻以雷霆手段，重塑中央权威。他们力主速行削藩之策，认为长痛不如短痛。
文帝刘恒，就居于这两股力量的漩涡中心，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平衡着汹涌的暗流。他既需要晁错这把锋利的刀来威慑诸侯，为未来的削藩铺路；又不得不顾忌强行削藩可能引发的巨大风险，那将是足以让帝国分崩离析的内战。他的态度暧昧不明，时而赞赏晁错的远见，升其官职；时而又采纳申屠嘉的建议，厚赏诸侯，安抚人心。
杜衡在兰台，通过那些源源不断送来的奏疏副本，冷眼旁观着这场无声的博弈。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项羽分封天下后，诸侯再度纷乱的影子。历史，似乎总在以不同的形式，重复着同样的悲剧。只是这一次，风暴的中心不再是彭城，而是长安的未央宫。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孤魂，正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亲手为这场风暴，积蓄着力量。
他偶尔会在深夜，停下手中的笔，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北方的阴影，内部的危机，像两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帝国的咽喉。而他，只是这棋盘上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了棋局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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