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杜衡将自己埋没于诸侯王那堆积如山的罪证之中,几乎要被那些关于权力、金钱与仇恨的墨迹窒息时,北方边郡的紧急军报,再次以最高密级,悄无声息地送达了兰台的副本库。
这一次,情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诡异和严峻。
那名“影”的信使前来时,脸色不再是凝重,而是一种近乎惨白的惊惧。他甚至没有进屋,只是在杜衡取水经过时,与他擦肩而过,将一卷用黑漆木盒封装的竹简塞入他怀中,只低低说了一句:“云中、代郡,急报。”便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杜衡回到值房,关上门,心脏狂跳不止。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三份报告,每一份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第一份,来自云中郡都尉府的军报,详细记述了一桩离奇的失踪案。五日前,一支由十名精锐士卒组成的斥候小队,奉命出境侦察,自此便杳无音信。都尉府派兵搜寻,数日后,只在一片被踩踏得狼藉的戈壁上,找到了小队的队长。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但神智已经完全癫狂。
军报中附上了医官的验伤记录和临终口供的誊写。据幸存者断断续续的嘶吼,他不断重复着几个破碎的词语:“黑雾……吃人的影子……铜铃声……到处都是……”他似乎看到了某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恐怖景象,在极度惊恐中,七窍流血而亡。医官在报告中写道,其身上伤口非刀剑所伤,更像是被某种拥有巨力的野兽用利爪生生撕裂,最诡异的是,他体内的血液几乎流失殆尽,但伤口处却没有大量的血迹残留,仿佛……血液是被凭空吸走的。
杜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头顶。黑雾、影子、铜铃……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魔鬼般的画卷。
第二份报告,来自代郡太守的密报。这份报告没有提及伤亡,却描述了一种更令人精神崩溃的异象。近半月来,边境线上数个孤立的烽燧,在深夜里会隔空收到一种无法辨识来源的“信号”。那并非约定的烽火或鼓声,而是一种极其尖锐、高频的嗡鸣,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耳膜,能轻易穿透呼啸的北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戍卒的耳中。这声音持续片刻便消失,却让所有听到的人头皮发麻,心神不宁。连续数日后,烽燧上的戍卒已普遍出现精神紧张、幻听、失眠等症状,几近崩溃的边缘。
这是一种无形的攻击,直接针对人的意志。
最让杜衡感到毛骨悚然的,是第三份“报告”。它并非官方文书,而是一份附在常规驿传中的、来自边境商队的私人记录,被有心的“影”截获了下来。那名来自匈奴控制区的商人,用颤抖的笔迹描述了他车队的一段经历。
他们的车队在穿越一片名为“鸣沙戈壁”的区域时,遭遇了一场极其奇特的沙暴。那沙暴并非黄色,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灰黑色,风中夹杂着细密的金属碎屑和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更恐怖的是,拉车的牲畜在沙暴中莫名一头接一头地倒地暴毙,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仿佛所有的生命精华都在瞬间被抽干了。商人声称,他在飞沙走石中,隐约看到沙暴的中心有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在缓缓移动,还听到一种类似无数人同时低语的声音,那声音嘈杂而混乱,却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语言。
这三份报告,在官方的流转渠道中,都被谨慎地标记为“待查”、“存疑”,主事官员显然不愿将这种荒诞不经的东西呈报御前。但传递的频率和描述的惊人相似性,让杜衡的脊背发凉。
这绝不是匈奴普通的骚扰,也绝非任何已知的自然现象!
他体内的巫血,在接触到这些报告时,反应也愈发明显。不再是微弱的悸动,而是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远古血脉深处的警示刺痛感。那幅星图幻象中,如黑色潮水般涌来的骑兵和那面绣着狰狞兽首的破旧旗帜,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终于意识到,北方的威胁,可能远超所有人的想象,甚至……可能并非这个世界原有的东西。它是一种来自域外的、拥有未知力量和智慧的……灾变。
而此刻,晁错和那些诸侯王们,还在为土地、为权力、为几十年前的旧怨而勾心斗角。他们就像一群在沉船上争抢财宝的囚徒,却浑然不觉,真正的海啸,正在长城之外悄然积聚,即将吞噬一切。
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攫住了他。他不能再等了!
他再次将所有这些异常信息紧急汇总,这一次,他附上了自己最大胆的推测。他依旧隐去了所有关于巫血感应的描述,但从纯粹的逻辑和众多异常事件的关联性出发,他毫不留情地指出:敌人拥有超乎寻常的力量,能够进行物理和精神双重攻击,其目标可能不仅仅是劫掠,而是某种形式的“收割”。他强调,这种威胁的紧迫性,甚至超过了诸侯王的叛乱。
他将这份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斥为疯言疯语的报告,通过那枚玄色令牌的渠道,紧急上报。
然而,这一次,回应迟迟未来。
一天,两天,三天……杜衡在焦虑中度过每一个不眠之夜。他不断检查秘密渠道,却始终没有任何回音。
直到他无意中听到其他令史的议论,才明白了原因。
晁错,那位锐意改革的中大夫,在文帝的支持下,再次抛出了更为激进的削藩方案。他不仅要求削减吴、楚等国的封地,更直接点名吴王刘濞“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逆”,言语之激烈,如同战书。
整个朝堂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场即将爆发的、决定帝国命运的政治风暴所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未央宫的朝议之上,聚焦在文帝、晁错与诸侯王代表的博弈之间。
杜衡的那份来自北方的、关于“非人之扰”的紧急报告,就像一颗被投入风暴中心的石子,连一圈涟漪都未能激起,便被汹涌的波涛彻底吞没了。
他坐在兰台幽暗的值房里,手中攥着那份报告的副本,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与绝望。
他仿佛是唯一一个看到堤坝上裂开了一道深渊般裂缝的人,他声嘶力竭地发出警告,却发现,船上所有的人,都在为争夺舵盘而打得头破血流,根本无暇听他一言。
风暴,真的要来了。而且,是两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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