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镠二人对坐榻上,饮罢三勒浆,陈策似有思索,眉头紧锁,仿佛有愁苦萦绕期间。“大哥,方才结拜,你我肝胆相照,有些话,便可畅所欲言了。去岁朝廷捷报频传,看似光鲜,实则根基朽烂,危如累卵,让人忧心啊。”
钱镠重重放下瓷杯,发出“咚”的一声轻响,眼中闪烁着底层挣扎过的锐利光芒:“二弟所言极是!归义军张义潮节度使上报,仆固俊归还西州等地,安南高骈收复交趾设静海军,浙东王式平定裘甫之乱……桩桩件件,听起来都是赫赫武功,足以载入史册。可这盛世危言,瞒得过朝堂诸公,瞒得过你我这些亲眼目睹民间疾苦之人吗?”
“正是此理!”陈策颇为认同,“大哥你看,这归义军,张公忠义无双,孤悬河西,心向大唐,实乃国朝脊梁。然则……陇右、河西之地,吐蕃、回鹘、党项,各族杂处,人口结构早已非复盛唐。归义军虽强,根基却在本地豪强与异族首领的依附之上。朝廷威仪日衰,对万里之外的沙州,鞭长莫及。一旦张公百年之后,归义军内部生变,或中原有巨寇烽烟起,朝廷无力西顾,那河西走廊,这条连接西域的命脉,顷刻间便会再度落入胡人之手!张公苦心经营,恐付之东流。”他叹息一声,充满了对英雄事业可能后继无人的惋惜和对朝廷无力的愤懑。
钱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接口道:“二弟目光如炬。那安南之地,高骈此战功勋,确实显赫,打得南诏狼奔豕突。然则,其手段之酷烈,令人侧目!三万南诏降卒,说杀就杀!收复交趾,筑城九里,其规制竟达杭州城三分之二!此等浩大工程,就在这交趾新附之地?全凭高骈一时之威名与数万甲士的刀锋胁迫!当地土着,十之八九,汉化者虽增,但土人豪强势力盘根错节,岂是几场胜仗、一道诏令就能真正收服的?高骈此人……”钱镠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复杂又略带轻蔑的笑意,“吾在乡野市井,亦闻其名。出身渤海高氏,累世公侯,祖父高崇文更是平定西川的名将。他自视甚高,性情刚愎,手段狠辣,视人命如草芥。他今日能筑巨城震慑南蛮,明日若失势或离去,这高压之下积聚的怨气,必将如火山般喷发!安南看似归版图,实则如沸鼎之上覆薄冰,随时可能再陷纷乱”钱镠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
“高骈……确非善与之辈。”陈策认可道,随即话锋一转,指向更切身的痛点,“然则,归义军、安南,终究是边陲之地。真正动摇国本的,是这遍及九州、深入膏肓的‘土地兼并’之毒!众多类我陈氏一族,在杭州等地,请射、占田,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天下豪强、藩镇、勋贵、宦官,乃至地方胥吏,哪个不是如饿虎扑食般鲸吞蚕食?自耕农辛劳一年,所得几何?大半皆要供奉给地主豪强、朝廷赋税!稍有天灾人祸,便是卖儿鬻女,破产流亡。昔日良民,今为佃户,甚至流民!大哥,你来自底层,此中苦楚,比我更甚。”
钱镠闻言,双拳紧握,指节发白,眼中燃起压抑的火焰:“二弟问及,钱镠便直言不讳!我钱家世代务农,也有几亩薄田。然则官府赋税日重,胥吏如狼似虎,巧立名目盘剥。更兼豪强兼并。长此以往,不出十年,必定也是田产尽失,沦为佃户”,“杭州城,‘骈墉二十里,开肆三万室’,何等繁华!可这繁华之下,是多少佃户、流民的血泪堆积?财富尽入朱门,贫者无立锥之地!……朝野看似平静,实则危如累卵,恰似一堆燥薪,只待一点火星,便足以燎原,焚毁一切!这大唐江山,积蓄了太多民怨、太多不公!裘甫之乱,便是明证!”
“裘甫!”陈策也激动起来,“区区盐贩,起事之初不过数百乌合之众。为何能在一个月内啸聚三万余众?若非浙东百姓被压榨得实在活不下去,谁会提着脑袋去造反?还不是因为‘赋苛役重,奸吏侵渔,百姓无所诉’!若非朝廷反应尚算及时,派了王式这等名将,兼以裘甫内部不谐,战略失措,这场火,恐怕早已燎原!王式能平裘甫,靠的是霹雳手段和分化瓦解。可天下如裘甫这般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草寇’,何止万千?朝廷能有多少个王式?又能扑灭多少处烽烟?”
钱镠坐回座位,目光如炬,直视陈策,一字一句地说道:“二弟,大哥斗胆断言,观今日之势,裘甫绝非终点!朝廷表面武功赫赫,实则内囊尽空。土地兼并日甚一日,流民遍地,豪强坐大,藩镇跋扈,朝廷威信荡然无存。各地节度使,名为唐臣,实同诸侯!中枢宦官、朝臣党争不休,天子……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明。“只需一场稍大的天灾,或一次处置失当的民变,星星之火,顷刻便可成燎原之势!依我看,就在这一两年内,必有更大规模的叛乱爆发!或许就在这看似富庶的江淮,或许在饥馑的中原!届时,就看朝廷是否还有运气,再得一个王式,再凑出一支堪用的兵马了!”钱镠的预言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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