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辑室的灯,永远是冷白色的。
顾晚星已经在这盏灯下面坐了十二个小时。
屏幕上停着一帧——
雨夜,老柳树下,一群人举着手电乱成一团,画面颗粒感很重,灯光打在雨线上,像一整片雪。
她一点一点往后拖时间线,拖到林宴倒下的那一格——
他整个人跪在泥里,脸是白的,嘴角有血,画面抖得厉害,听得见有人在哭、有人在骂天。
这是她私底下保存的版本,在文件夹里,名字叫:
「古柳_最丑素材.mov」
门被敲了一下。
“顾导,审片会到了。”同事探头进来,“平台那边等你。”
她关掉那一帧,把工程保存,文件名改了一行小字:
《古柳补遗_v3_交审版》
审片会在楼下的小会议室里。
屏幕上播放的是另一版——色调偏暖,音乐煽情,剪掉了很多骂街的原声。
片名:
《古柳补遗:一条小河,一棵树,一群人》。
平台内容总监边看边点头:“这个调子就对了嘛,和第一季接得上,又更温暖。”
顾晚星没说话,只低头拿笔敲桌子。
三十分钟后,灯亮起来。
总监翻开手里的提纲:“整体不错,就是——”
他指了几段时间码:
“山雨那段可以再短一点,看久了观众会累。”
“审计、财务表格那些,别讲太细,大众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你把那个他吐血倒地的镜头,留三秒就够了,现在有点……太狠了。”
旁边的运营同事赶紧补一句:“对对,我们现在还是要以‘小店复兴、孩子读书、村民笑脸’为主。负面太多,审核上面也麻烦。”
资方代表笑着说:“我们也希望第二季能长尾一点嘛,太丧的东西,没人愿意反复看。”
顾晚星看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那是另一个版本的大结局:
日头好,柳树绿,小卖部门口几个小孩在吃冰棍。
“那暴雨呢?”她问,“那一夜,如果没有,那些‘笑脸’就不存在。”
总监摊摊手:“可以提,但别放太重。”
他用一种特别熟悉的话术:“我们要的是真实,但是真实也要有度。”
顾晚星笑了一下,笑得很冷:“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
她没说“上一次是哪一次”——
是她曾经剪过的一部城市纪录片,把所有哭声剪掉,最后变成某品牌年会的宣传片。
“这次不一样。”运营赶紧圆场,“古柳这个项目,现在上面也很重视,我们要的是一个模版,一个可以被复制的故事。”
“模版?”她重复了一遍,“那不如直接写 ppt 就好了。”
空气顿了一秒。
资方代表咳了一声:“顾导,我们都知道你有追求。但你也理解一下,平台要看点击、看舆论风险,我们要看合作空间。大家不希望再出现上一季那样的骂战。”
总监补刀:“所以我建议——第二季更偏‘治愈向’。山雨、审计、资金断档这些可以放在一点点花絮里,感兴趣的人自己去看。”
“就是说——
真相可以有,但要藏起来。”顾晚星说。
没人接话。
她把笔扣在桌上:“行。我知道了。”
会议散场时,总监拦住她:“顾导,你搞创作的,我们也尊重你。但这是平台项目,不是你的个人作品。”
“我知道。”她笑得很职业,“所以我才回来剪第二季。”
回到剪辑室,门关上,世界安静下来。
顾晚星把音箱关掉,只听见硬盘轻微的转动声音。
她点开工程,开始把刚才那版“交审版”拆开。
“好。”她一边操作,一边自言自语,“既然要正能量,那我们就给他们一整套‘完整正能量’。”
她把时间线分成三条:
第一条:正片线
第一集:《小店与小河》
小杏的小卖部、阿凯找回的钱包、老马家的报销单、小孩放学在样板街追逐。
第二集:《山雨与账本》
暴雨夜归结成“古柳防灾升级”,审计被写成“项目规范化过程”。
第三集:《投票与未来》
村民大会举手,古柳模式被写进文件,林宴坐在祠堂后面看水。
画面顺滑、音乐温柔,适合放在首页推荐位,适合做“基层治理优秀案例”的素材。
第二条:花絮线
她新建一个工程文件,取名:
《古柳补遗_幕后:山雨夜与审计表》
这一条里面,她把所有被剪掉的东西按主题归档:
“山河社与堤坝”:施工队深夜偷改工程的原始镜头;
“审计夜谈”:罗雨薇在办公室改稿的长镜头,桌上堆成小山的材料;
“吐血那一跪”:林宴在柳树下倒下全过程,所有哭声、所有脏话,一秒不剪。
“这些放不了正片。”她对着屏幕说,“但可以放在幕后,可以放在官方网站的延伸阅读,可以放在那群写论文、写调查报告的人必看的材料里。”
第三条:文字线
她打开文档,把访谈全文、村民原话一条一条整理出来。
老马那句:“你运气好嘛,我们认命。”
杨静那句:“别再骗他们努力就够了。”
还有林宴那句:“我可能偷了一村人的命。”
第一季时,这些话被拆碎剪进不同章节。
这一次,她决定原封不动发在片尾链接的“文字补遗”里。
“你们要点正能量,没有问题。”她打字,“但真正想了解的人,也必须有地方看完整的故事。”
她知道,这套东西,不会有多少人点开。
但她更清楚——
总会有人半夜写论文写不下去,顺手点进去,看完,再也睡不着。
剪到半夜,她给林宴打了个视频电话。
那边信号不太好,画面一抖一抖的。
“你那边怎么这么吵?”她问。
“村委楼下在打麻将。”他把手机挪远一点,“我躲在楼道口。”
他看起来比前阵子瘦了一圈,脖子上挂着工作证,写着“古柳项目工作小组”。
“审计那边呢?”她随口问。
“还在审。”他笑,“你们剪出来的那些东西,他们比谁都看得细。”
“那你现在怕吗?”
“怕啊。”他说得很坦白,“我每次签字都怕。”
“那你还签?”她皱眉。
“谁让我脸皮厚呢。”他耸耸肩,“不过现在好了,有你们帮忙记账。”
“我不是记账的。”顾晚星纠正他,“我是——”
她想了想:“我是帮你把这糊账摊开一点的人。”
“差不多意思。”他笑。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回正事:“第二季我大概剪好了。”
“哦?”他随口应了一声,“这次还叫《好运村?问题村?》?”
“不。”她摇头,“这次叫《古柳补遗》。”
“听着就很像错题订正。”他吐槽。
“本来就是。”她说,“第一季剪掉的、来不及讲的,这一次尽量补上。”
她简单讲了平台的要求,又讲了自己的折中方案:
正片走软,幕后和文字塞硬骨头。
最后,她问了那句最关键的:
“林宴,你介意被全国再骂一轮吗?”
对面静了一下,只剩下楼道里远远的麻将声,哗啦啦洗牌。
“你打算怎么骂?”他反问。
“不是我骂你。”顾晚星苦笑,“是你每多说一分真话,就会多一些人觉得你在做戏、在装圣人。”
“那也没办法。”他想了想,“总得有人把这档子破事说清楚。”
他抬起头,对着屏幕,语气平平,却很硬:
“只要这次骂完,以后少有人被同样的项目坑死,就还行。”
“你这话拍进去,会被人说你装。”她提醒他。
“那就装呗。”他耸肩,“我反正真的怕他们再搞别的村。”
“你还真不怕?”她盯着他,“舆论这东西,很少分得清‘坏制度’和‘坏人’,很多人只会骂你。”
“我怕啊。”他笑了一下,“但我怕睡不着,比怕被骂还厉害。”
她愣了一下。
那一刻,她突然很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当初辞职离开大平台,也是因为睡不着。
“行。”她点点头,“那我就按这个剪。”
视频快结束的时候,她突然说:“林宴。”
“嗯?”
“你要是真哪天死在古柳。”她的语气很淡,“我就把最丑的那版剪出来。”
他没听明白:“哪版?”
“那版连你自己都不想看的。”她说,“一帧一帧把你这条烂命摊开,拍给所有人看。”
“那这片子肯定没法过审了。”他笑起来,“你要做好失业准备。”
“我本来就差不多失业。”她也笑了,“你少操心我。”
通话挂断,屏幕黑了一秒。
顾晚星把手机放在桌上,抬手揉了揉眼窝。
剪辑软件还开着,时间线上的那一排画面像一条被放平的心电图。
她把那个“最丑版”的工程重新打开,看了三秒,又关掉。
然后,她在工程列表里,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名字叫:
「古柳_仅自己可见」
里面只有一个工程:
《古柳_最丑版_锁定》
她给它加了密码,随手敲了六个数字——
那是古柳的邮编。
“你要真死在那儿,我就解锁。”她对着屏幕轻轻说了一句。
剪辑室里只有冷白灯光,没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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